□李天保
乌丘屿,对我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熟悉,是因为曾祖父和爷爷都曾在那里生活,从小听爷爷讲起乌丘屿的故事,具体而生动,仿佛我也曾踏上过那片土地。陌生,则是因为它第二次与湄洲岛失散都已经70多年了——于我而言,它始终是一块梦里的乡土。
乌丘屿位于湄洲岛以东约18海里的东海上,主要由大丘屿与小丘屿(俗称大小乌丘)组成。其实,“乌丘”像是它的学名,它更亲切的乳名是“乌龟”。据说因岛色黝黑,顶部形似龟壳,才得了这个名字。用莆仙方言念起来,“乌丘”与“乌龟”发音相同,更添几分乡土气息。
历史上,乌丘屿曾是湄洲乡的一个村。爷爷曾说,岛上住的,大多是湄洲东蔡石后、高朱和莲池几个地方的人。周围海域是湄洲的传统渔场,渔民捕鱼间歇,常上岛休整,后来为方便生产和生活,渐渐就有渔民定居下来,于是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爷爷告诉我,他父亲曾在乌丘建有一座寮楼。1931年,曾祖父离世,家里陷入困顿。那时爷爷刚满13岁,身为长子,他只好离开私塾,随族人出海打鱼。刚成年,他就开始“系乌丘”——这是我们湄洲话的说法,“系网”指出海打鱼,到乌丘打鱼,便叫“系乌丘”。那段日子,他就住在父亲留下的寮楼里。
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常听他讲“系乌丘”的往事。他说乌丘缺淡水,井打得再深,水也多是咸的。唯有一口古井,据说是清同治年间修灯塔时挖的,水质尚可饮用。渔民们于是围绕这口井建起寮楼,休渔时在此生活,炊烟袅袅,渐渐聚成一片人间烟火。乌丘没有沙滩,渔网只得铺在大石头上晾晒。最让我神往的,是爷爷说乌丘附近有古村落沉于海底。因为岛东曾沉没过万吨轮船,出现了一批以打捞沉船铁板为生的人,我们叫他们“潜铁人”。他们须水性极好,平时要看准水流,趁平稳时驾船下潜数十米,用绳索系住铁板再浮上来。他们说,水下某些地方可见石阶,甚至整个村落的痕迹。儿时的我听到这里,总不禁幻想那水下世界是否有鲛人、美人鱼穿梭其间。邻居中就有一位“潜铁人”,后来因水压冲击失聪,大家都叫他“耳聋雷”。他也笃定地说见过水下的石阶。长大后我查证资料,才知乌丘水域在1604年曾发生八级大地震,震中就在岛东沉船处。我想,明朝时的乌丘屿应当比现在更大,一场天崩地裂,让部分陆地永远沉入了海底。
直到日本人占领乌丘,爷爷才结束“系乌丘”的日子。而仍在乌丘屿上的渔民,有的被收缴船只、粮食和渔获,有的甚至被迫为日军修工事。整个抗战期间,再没有湄洲渔民敢去“系乌丘”。乌丘屿,第一次在战火中与家乡失散。
日军在乌丘建立了气象站,积累了大量气象资料。为夺取这些情报,美军和国民党军决定突袭乌丘。1945年3月,行动前曾暗中派人来湄洲,找“潜铁人”了解岛屿地形、水深、潮汐及建筑布局。可以说,这场胜利的背后,也有湄洲普通渔民的贡献。
抗战胜利后,湄洲渔民很快重返乌丘“系网”。爷爷和叔公也回到了他们的寮楼。可惜好景不长,内战爆发,国民党退守台湾,并占领了乌丘。乌丘第二次与湄洲失散。爷爷说,国民党部队上岛后,青壮年被强征入伍。当时二叔公也在岛上,后来家里用粮食才将他换回。同乡有一家人因无钱粮赎人,只能让年仅10岁的小儿子随爷爷的船回湄洲,延续家中香火。
后来,国民党以乌丘为据点多次袭击南日岛与湄洲,湄洲全线戒严,乌丘从此与家乡彻底断绝联系。它再一次迷失于硝烟之中,直至今日,仍像一个盼归的孩子。
2002年5月7日,乌丘与湄洲实现直航。那天,湄洲岛对台码头人潮涌动、鞭炮声声。石后村的几位老人尤其激动——半个世纪的等待,终于盼来与乌丘亲人的重逢。当船靠岸、当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拥抱、当泪水无声淌落,那一刻,空气与时间仿佛一同凝固,千言万语都化入哭声之中。我也在码头目睹了这一切,看见了那个当年被爷爷带回的同乡孩子,如今已过花甲。他独自站在不远处,父母早已离世,兄弟姐妹皆在台湾,再无亲人可盼。我望见他脸上深切的落寞。
今夜,当我写下这些文字,距离直航又过去20多年。当年的老人们大多已经离世,爷爷和叔公也走了20多年了。乌丘屿,你何时才能踏上归途?我又何时才能登上那片土地,去看看寮楼是否还在、古井是否仍清,去证实水下的古村落是否真实存在,去重温一下我曾祖父和爷爷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呢?
是啊,乌丘屿——这片梦里的乡土,一定也在深深渴望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