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华 童年时,我家院中曾养过几只中山麻鸭。黄麻色的羽毛,每片翎羽边缘皆勾勒着一道墨线,宛如工笔画家精心点染的墨痕。其中一只头顶生着一簇白羽,似雪绒花绽于褐土,母亲唤它“蓬头鸭”。这名号仿佛真有魔力,使它显出与众不同的气象。
每日晨光初露,它必率先跃出竹笼,立于笼前高歌。待鸭群集结完毕,便昂首挺胸率队出征。暮色四合时,我正伏在门槛上写功课,但见它领着队伍蹒跚而归,肚囊鼓胀如舟——野菜、鱼虾、昆虫早已将嗉囊填成丰盛的宴席。母亲投喂的谷粒,它们竟是不屑一顾了。如此日日得六枚鸭蛋,蛋黄赤若朝霞,在碗中凝成一轮轮小太阳。
最传奇的当属它与黄鼠狼的遭遇战。暴雨之夜,窃贼潜入鸡舍,惊起一阵骚动。我们持灯查看,却见蓬头鸭正独自迎战那狡兽,啄得黄鼠狼毛飞皮跳。但听它嘎嘎两声号令,鸭群顿时合围,如披甲士卒列阵猛攻,直教那入侵者仓皇遁逃。此一役,使蓬头鸭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永远的将军。
三十年后,一次走访农业基地,当听闻“麻鸭”二字,我竟误作什么新奇作物或布料,惹得同行者笑倒一片。一位同行女律师拍拍我后背,指向一旁。直至看见宣传栏上熟悉的鸭影,我顿觉面颊发烫——原是“故人”相逢而不识。
如今这些麻鸭被科学地供养在青山碧水间,两公配十母分区而居。围栏不是禁锢,而是为了血脉的纯正延续。它们依然保持着黄麻羽、黑勾边的本色,在湖光山色间悠然划出水痕,恍若时光从未流逝。
晨光熹微中,我又见到了那群头戴雪羽的“将军”。
在中山市农业科技推广中心的生态养殖基地里,三十年前记忆中的黄麻色身影正在青山绿水间悠然巡游。它们羽缘勾勒的墨线依然清晰,掌蹼划开的水纹依旧从容,只是这一次,它们肩负着比下蛋更重大的使命——延续一个濒临消失的优秀血脉。
“这就是提纯复壮的中山麻鸭。”技术员的声音带着科研者特有的谨慎与自豪,“我们花了整整十年,才让这个本土品种重获新生。”
玻璃窗另一侧的孵化室里,精密仪器正在模拟最适宜的孵化环境。每一枚种蛋都承载着三百天的提纯心血,记录着从濒危到重生的逆袭之路。恒温箱上的数字跳动间,恍若听见时光与生命对话的絮语。
座谈会上,农科专家展示的数据图谱令人震撼:这些麻鸭不仅保持着耐粗饲、抗病力强的优良特性,产蛋率更提升至年均280枚。但比数据更动人的,是它们在山野间的生存智慧——在“稻鸭共养”示范区,鸭群如移动的除草机,巡田啄虫,施肥松土,构成循环农业的精妙闭环。
那位曾拍我肩膀的女律师此刻正认真记录,她笔尖流出的不仅是调研数据,更有一种跨越职业本能的感动。企业家们讨论着产业链延伸,言语间早已超越商业考量,带着对在地农业的深切关怀。
夕阳西下时,我独自驻足观鸭台。一只头生白羽的麻鸭突然引颈高歌,三十年前的晨昏顿时在记忆中苏醒。原来有些生灵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蛰伏在时光深处,等待一群执着的人,用科技与匠心唤醒沉睡的基因谱系。
湖风拂过参观者们的衣襟,也拂过麻鸭们黄麻色的羽毛。在这片山清水秀之地,传统与现代完成了一场精彩和鸣:农业科技工作者是新的牧鸭人,数据流与基因序列是新的赶鸭竿,而那群始终如一的麻鸭,既是时光的活化石,也是乡村振兴的报春禽。
离场时回头望去,但见暮色中的鸭群正列队归栏,依然如童年所见那般从容不迫。它们摇摇摆摆的身影,仿佛正在大地上书写着生生不息的注脚——关于坚守,关于新生,关于那些值得被永远珍藏的美好事物。
湖风起处,鸭声嘎嘎,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