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伟明 一
风从珠江口涌进来，带着微咸的潮味，像一封迟到的信，轻轻拍在我四十岁的窗台上。我抬头，镜中人已半头白雪。
原来岁月不是刀，而是盐——它先让伤口沉默，再让灵魂入味。
二
出走半生，我把名字写进五套书的脊背，也把心跳谱成几段旋律，让它们沿着铁轨、航线、光纤，散到四方。
有读者在哈尔滨的夜里发消息：“马博士，你的句子替我点了一盏灯”；有读者在昆明的小酒馆把歌哼到沙哑。我道谢，却心虚——40岁了，仍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别人的回声越大，我越听见心底那个窟窿：
“你究竟有没有成为那个想成为的人？”
三
大湾区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无人机、无人车、无人码头，却装不下我时常想逃的惆怅。我在深圳湾的玻璃幕墙里看见云的影子，在中山的骑楼下听见雨的脚步，在珠海的灯塔旁数过潮水的脉搏。它们像替我写下注脚：
“此人曾在此地，以文字和音符，试图对抗遗忘。”
四
中年最残忍的不是发福，不是脱发，而是“算了”二字轻易就滑到嘴边。可我还不想说。我把“算了”改写成“算了，再试一次”——
于是深夜十二点，咖啡替月亮守更；于是凌晨三点，键盘替公鸡打鸣。稿纸堆成小山，像替我守岁的雪人，直到太阳升起，才悄悄流泪成墨。
五
也曾回故乡。父亲的白发比我更彻底，他把我儿时的奖状从樟木箱底翻出，纸张脆得像蝉翼。
他问：“外面那么远，你怕吗？”
我答：“怕，但更怕不再出发。”
父亲在院子里修剪树枝，剪一刀，说一句：“树不剪，会忘了自己为什么结果。”
我点头，把这句话抄进新的章节。
六
如今我四十岁，半头白发，像一场提前落下的雪。可白雪埋着绿色的大地，我把这绿叫作“少年”——不是年龄，是温度；不是皮囊，是脉搏。
它让我在五套书之后，仍奋笔写第六套、第七套、第八套；在无数掌声之后，仍对着空白文档发呆；在“一事无成”的自我审判里，仍把明天当作一张刚录好的唱片，等待出声。
七
归来仍是少年——不是拒绝长大，而是拒绝腐烂；不是掩盖皱纹，而是让皱纹也开出花来。愿五十岁、六十岁，还能提笔，仍写“月亮在我左边，道路在我右边”；若还能开口，仍唱“风很大，夜很长，可我眼里还有光”。
八
此刻，窗外深中通道的灯链正一盏盏亮起，像有人把银河拉低了给凡人看。我合上电脑，去阳台收一件被海风吹干的衬衫。夜色替我披上，星光替我缝扣。我低头，对半头白发的自己轻声说：
“别怕，我们离少年又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