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玲仙
这味道,是顶不好形容的。说它香,它却又带着一股子冲人的、近乎腐败的腥气;说它臭,可在那暖烘烘的腻味里,又分明透着一缕清冽的、固执的苦意。这气味是不请自来的,它黏在微凉的秋风里,不由分说地灌满了人的口鼻。我晓得,这是富阳万市杨家银杏之乡的银杏果子,又熟透了,落下来了。
临近银杏村时,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杨家村的千年古银杏树旁的空场地被临时辟成集市,比往常热闹了不少。金黄的叶片如蝴蝶般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叠着人流踩出的沙沙声,混着吆喝、笑语,在白墙黛瓦间撞出满村的烟火气。挑着担子的农户、挎着竹篮的老人、举着风车的孩童,在千年古树下摩肩接踵地穿梭着。路两旁的摊位一溜排开,竹筐里躺着刚挖的冬笋、带着晨露的青菜,竹匾里摊着诱人的笋干、金黄的玉米饼,还有农户自家酿的米酒、编的竹篮,琳琅满目地占满了集市。
“新鲜的银杏果哟,刚剥的,甜糯得很!”
“土蜂蜜,不掺水,尝尝再买!”……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山野的淳朴,引得游客驻足询价。
抬头望去,是一片片、一簇簇纯粹而热烈的金黄。那黄,不是柠檬黄的轻俏,也不是葵花黄的浓艳,而是一种厚实的、沉甸甸的、像熔化的金子一般流淌着的颜色。不时的从头顶飘落,落在摊贩的草帽上、游客的肩头、装满货物的竹篮里。空气里飘着银杏果的清润、烤番薯的甜腻、米酒的醇甘,还有人们交谈的暖意。我挤在人流中,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笑意盎然的脸庞,心头顿时涌上了鲜活的烟火温润。
我的目光,最终越过了这满树的华美和满地的烟火,落在了地上那些三三两两的、隐在炫目的叶子底下的银杏果身上。模样实在算不得好看,杏黄色、圆滚滚的外皮,大多已经起了皱,甚至有些破损了,露出象牙白、坚硬的核来,这就是所谓的“白果”。它们是从古银杏树垂垂老矣的枝头坠下的。落地时,没有叶子那般飘逸的舞姿,只听得“噗”的一声,沉闷,带着一种果决的归于尘土的重量。
这“噗”一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许多年前,外婆家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也有一棵这样的银杏,年纪怕是比外婆还要老些。每到这个时节,外婆戴上一双旧得发白的蓝布袖套,提一只竹编的小篮,在树下慢慢地踱着,佝偻着身子将那些落下的果子,一颗颗拾到篮子里。她是不嫌那气味冲鼻的,反倒像是很爱闻似的,有时还会捡起一颗,放在鼻尖下,细细地嗅上一嗅,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便漾开一种我那时所不能理解的满足的神情。
“囡囡,这是白果,好东西哩。”她总是这么对我说。
接下来的工序,在我那时看来,是顶有趣味的。她将拾回的银杏果,倒在院子的角落里,用一只小小的石臼,轻轻地捣着。软而腥臭的外皮,在撞击声中与白色的果核分离开来。外婆耐心地将它们拣出,在清水里漂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摊在竹筛里,放在太阳底下晾晒。晒干了,便收在一只瓦罐里封存好。要吃的时候,她会取一把,放在一只铁丝罩子上,搁在炭火上,慢慢地焙。不多时,白色的硬壳便会“啪”的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一股混合着焦香与清苦的、极独特的气味,便弥漫了整个灶披间。
外婆会用她那双干瘦而温暖的手,一颗一颗地为我剥开。那果仁是嫩绿的,像一小块半透明的翡翠,糯糯的、软软的。放进嘴里,一开始是一股清晰的苦味,不多久那苦便渐渐地淡了,舌根上竟会悠悠地泛出一丝甜意来,那甜是若有若无的,捉摸不定,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你看,”外婆眯着眼笑着对我说,“先苦后甜,这果子是懂人情的。”
那时的我,只是馋焙过的焦香和最后那点回甘,对于那起初的苦,总是皱着眉头,对于外婆的话,更是似懂非懂。而此刻,我站在千年古银杏树下,仿佛一下子悟到了:那清苦,不就是生活本身的味道么?我们日日咀嚼的,不正是这般滋味么?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回甘,不就是我们在琐碎与庸常之中,所能寻得的,最珍贵的慰藉么?它不像糖那般甜得直白,需要你用耐心,用一些苦痛,去慢慢地换,慢慢地等。
眼前的这些银杏树,它是不管这些的。它只是站着,春发,夏长,秋黄,冬枯。它把最华美的叶子给了秋风,把最不堪的气味给了空气,又把包裹着生命奥秘的坚硬的种子,沉甸甸地交给了大地。那被我们掩鼻避开的、腐败的气味,内里孕育的,却是一颗可以历经亿万年沧桑而不变其本心的灵魂。它以不容分说的香气,年复一年地,昭告着生命的轮回,诉说着终结与开始。
我蹲下身来,学着外婆当年的样子,从那一地绚烂的金黄里,拾起了一颗银杏果,将它凑近鼻端,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暖烘烘的、带着腥气的苦味,这一次,没有让我退却。我嗅到的,不只是一颗果实的本身气味,而是整个秋天的味道,是一段逝去的时光,更是生命本身复杂而真实的气息。
我将这颗小小的果实,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站起身时,西边的天上,已染上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我踏着满地的金黄,慢慢地向前走去。那气味,还在身后,固执地飘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