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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富阳日报

名字里的时光

日期: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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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达夫弄·醇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 章燕蓉

  “章、立、早”?骨伤科五楼的照片墙上,我在浏览一个个医护人员的微笑,目光被一个名字轻轻绊了一下——章立早,这个名字,感觉非常熟悉。

  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时光钥匙,毫无预兆地精准探入记忆的锁孔,轻轻一旋,一扇尘封了三十多年的门,“吱呀”一声,亮了光。

  那光是农药厂老宿舍二楼走廊里,我家右边那间屋子,搬进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没多久,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宝宝,用她响亮的啼哭,点亮了整个楼道的欢喜。我记得那张小脸,圆嘟嘟的,像宁波汤圆,又白又嫩。

  取名字成了我们整个二楼宿舍的大事。晚饭后,同事们走过小宝宝家门口,贡献出自己能想到的最好字眼,七嘴八舌,仿佛那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孩子。名字贡献很多,但满意的很少。眼看着上户口的日期接近,名字却始终定不下来,总觉得哪个都差一点意思。最后,那对年轻的父母大概是急了,索性将自家的姓氏“章”字拆了开来——“立早”,就叫章立早吧!小名早早。人们都说这名字别致、上口,容易记住。我依稀记得,她的母亲,那个眉眼弯弯的年轻女人,曾温柔地笑着说:“先叫着,等以后有了更好的,再改。”

  “以后”,是一个多么轻快而又渺茫的词。我们都以为人生是一条可以随意涂抹、反复修改的草稿纸,却不知命运的笔触,落下去便是深深的刻痕。

  一眨眼,三十多个春秋就被这阵风吹了过去。我从没想过,会在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照片墙上,与那个名字重逢。而名字旁边证件照里的面孔,已是一张戴着护士帽、眉眼沉静的成人脸庞,只有细看,那圆润的脸部轮廓里,似乎还藏着当年那颗“小汤圆”的影子。

  我心底那点模糊的印象,像被水浸润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我寻了个空隙,走到她身边,用尽可能不经意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章护士,冒昧问一下,你父亲……是不是叫章XX?以前,是不是在农药厂工作?”

  她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急速翻检记忆的恍惚。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搜寻,像在辨认一件年代久远的出土器物。忽然,那双眼睛亮了,像有火苗“噗”地一下窜起。她几乎是蹦跳起来,完全失了平日的稳重,声音里满是孩子气的激动:“是你!我想起来了!你是隔壁那个姐姐,我们还在鹿山上合过影的,对不对?”

  那个地名的确认,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记忆的保险箱。所有模糊的印象瞬间变得清晰、立体。是啊,鹿山,那个冬天的郊游,我们带着早早小朋友去爬了鹿山,那时候的鹿山还没有完全开发,只是一座柴草丰盛的野山,这个山顶,我和早早合了影。

  那些被岁月稀释的细节,轰然回流。

  第二天,她兴冲冲地找到我,用手机将那张照片传了过来。照片已然泛黄,带着微黄的时光印记。照片上是我和她,小小的她,被我拉在身边,留着童发的她,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而我的身后,是长满杉树和其他杂树的鹿山顶。

  我看着手机里的老照片,半晌没有说话。走廊里是来往的脚步声,病房里传来仪器的嘀嗒声,那是属于现在的、真实的声音。而我们,却在这一小方屏幕的光亮里,打捞起了一整个沉寂的过去。

  我忽然想起她名字的由来,便笑着问:“没想到,这个名字,真的就用了一辈子。”

  她也笑了,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笃定:“是啊,再也没改。我爸后来总说,‘立早’挺好,做人要立身趁早,行事趁早。叫着叫着,就成了我,改不了了。”

  我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照片上。那个在农药厂宿舍里被大家集体叫着长大的“早早”,如今正穿着洁白的护士服,在这栋楼里奔走,用她的双手抚平他人的伤痛。一个由当时随口一提的名字,竟真的贯穿了一个人的生命,从稚嫩到成熟,从过去到现在。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二楼走廊里那盏昏黄的灯光,并未熄灭。它只是穿过了漫长而幽暗的时光隧道,以一种更柔和、更坚定的方式,重新亮在了这里,亮在了她胸牌的名字上,也亮在了我们彼此确认的、湿润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