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治钢
清晨推开院门时,竹篱笆上突然炸开的蓝紫色让我顿住了脚步。正是蝉鸣渐起的六月,指甲盖大的花苞蜷在藤蔓间,绽开的却有巴掌宽,漏斗形的花瓣边缘卷着细碎的白边,像被孩童用指甲轻轻掐过。风过时,藤蔓上垂挂的几十朵花齐齐摇晃,倒真像谁家没收好的铜喇叭,正滴滴答答漏着夏初的晨光。
第一次认真看喇叭花,是在外婆的针线笸箩里。她总把晒干的花蒂收在铁皮盒里,说捣碎了能治蚊虫叮咬。那时以为这花定是寻常物,直到在老屋墙角发现它们的秘密——褐色的种子落在砖缝里,经了雨水浸泡,竟顶破坚硬的砖屑冒出白芽。最细的藤蔓不过线绳粗,藤蔓上的卷须像细小的钩子,即便只勾住墙缝里半粒尘土,也能借力向上拽,纵然被墙根的碎石硌得变了形,也不肯往低洼处蜷。它们偏要缠着晒衣绳朝上方窜,夜里偷偷抽条,清晨便举着朵新花,把影子投在晾着的白衬衫上。
村里人叫它牵牛花,说它是跟着牛郎星的光亮开的。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彩刚浸上点粉,花苞就开始鼓胀,等辰时一过,日头爬到竹梢,花瓣便悄悄往里收,像怕误了什么约定。我曾蹲在篱笆边数过,从第一抹紫晕染上花苞,到花瓣完全舒展,不过一顿早饭的功夫——母亲在灶台前添完两次柴,揭开锅盖时,篱笆上的花就全撑开了,蓝的紫的粉的,挤在藤蔓间喘着气。而那看不见的卷须,早已在暗地里又多绕了两圈,死死咬住支撑物不松口。
可就是这短暂的绽放,让每根藤蔓都憋着股劲。见着竹竿就绕着打圈,卷须一圈圈缠得紧实,哪怕竹竿被风吹得摇晃,也不肯松半分;碰着玉米秆便顺势攀援,就算玉米叶扫过藤蔓留下浅印,也依旧攥紧了力气向高处蔓延。有次邻家的鸡啄断了最壮的那根主藤,断口处渗出黏腻的汁液,像在淌泪。结果一周后,从根部又窜出三根新藤,一点点重新站起,朝更高的晾衣绳爬去,仿佛在说: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李煜曾写“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大约是没见过篱笆上的喇叭花。它们从不在乎出身,瓦砾堆里能扎根,石缝中间可抽芽,紫的像浸了夜色,粉的带着朝霞的暖,蓝的透着井水的凉,挤挤挨挨地挂在枝头,倒比园子里精心侍弄的牡丹更有野趣。有次狂风暴雨把篱笆压塌半面,牵牛花的藤蔓被扯得七零八落,满地残花像摔碎的琉璃。可过了三日再看,断裂的藤蔓竟在泥里生了须根,新抽的嫩芽像盲人的手般摸索着,勾住了南瓜架,又开始慢悠悠地往上攀。
母亲说这花最晓时令,也最是坚韧。谷雨前后撒下种子,不等布谷鸟在老樟树上叫够三回,准能爬满整个菜园。刀砍斧剁似的风雨都不怕,只要根还在,准能再冒头。它们从不要人特意照料,却总在晨露里捧出最鲜亮的颜色。有年伏旱,地里的土裂得能塞进手指,玉米叶卷得像筒子,牵牛花却把根扎得更深,藤蔓贴着干裂的土地蔓延,开出的花虽小了一圈,那抹蓝紫色却比往年更烈,像把整个夏季的阳光与倔强,都攒进了薄薄的花瓣里。
如今老屋的篱笆换了新竹,可每年夏至前后,总会有零星的牵牛花从墙缝里钻出来。它们沿着旧年的轨迹攀爬,卷须勾住新竹篱笆的缝隙,在晨光里扬起小喇叭,仿佛还在重复那句没说出口的话:生命哪怕只开一日,也要朝着光亮处奋力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