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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富阳日报

彩叶芋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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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8版:达夫弄·醇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 段敬茹

  我与彩叶芋的初见,是在导师的朋友圈中。一盏吊篮,几组木柜,数枚陶罐,共同搭成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花园虽小,住户却不少,仙人掌、多肉、南天竺、太阳花……各种植物在这里共同生活。

  最令人瞩目的当属彩叶芋。它大约是莱布尼茨的忠实信徒,一生执著于践行“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新芽冷峻如破土之笋,初生的叶片却静默如茧,隐隐积蓄着一股破茧展翅的生命力。作为球根植物的一种,彩叶芋叶片的大小和形态均有球茎决定。大球茎托起的叶子如盾如心,那丰硕饱满的叶片,依稀带有几分它们南美先祖的风姿。小球茎生出的叶子则纤细可爱,似采莲女手中轻伞,又如明宫佳人鬓边凤钗,仿佛它漂洋过海后便在南方登陆生活,身姿中带有一抹江南的灵秀。稍稍长成的彩叶芋会分化为两种不同的生命状态,一类是低调履行着光合职责的普通叶,一类则是养花人们所追逐的“状态叶”。这类叶子近乎透明,胶质或乳白的底色上,或红或绿的叶脉纤毫毕现。这令我忽然想起一则童话,大意是有个孩子生来便如水晶般透明,旁人能清晰看到他的所思所想。彩叶芋似乎也是这样的“水晶植物”,它将生长的秘密、色彩的变迁,坦然铺展于叶片之上,仿佛向你缓缓敞开的心门。这份通透坦荡,正是我对它生出好感的重要缘由。

  导师告诉我,彩叶芋的状态叶虽美,却无法进行光合作用,它们的生存全靠盆中土壤与其他普通叶片的供养。震惊之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以实用主义的逻辑审判了它们:既然身为植物,不就应当遵循叶绿素的使命,在光合间完成生命的自足,继而为世界提供更多氧气吗?而这些斑斓的状态叶,多像植物社会中的贵族,它们从容、优雅,却也傲慢地享用着他者的劳作,自己却拒绝贡献。这几乎是一种生理上的寄生,若以社会阶级角度观之,它们甚至带有某种道德“原罪”。我们固然可借萨特之言——“存在即合理”轻轻带过,但这样的解释,未免有些武断。彩叶芋之所以被称作彩叶芋,不正是因这些看似“无用”的状态叶吗?作为植物的生理缺陷反倒成了彩叶芋在人类社会中的美学宣言,这似乎是自然的一次戏谑,或者是一场进化的谈判,又或者是一场彩叶芋的叛逆。它似乎在告诉我们,美,有时正来自于“故障”与“例外”。我不由想起十九世纪以来文学艺术中对肺结核的浪漫化想象——苍白的脸颊、泛红的双颧、敏感炽烈的精神,明明是一种吞噬生命的疾病,却在文学意象中诡异地升华为一种脆弱、高贵、甚至令人向往的美。那么,我们对于彩叶芋那“无用之美”的认同,是否就意味着一种去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我想,答案未必是肯定的。我们所识别出的“美”,其定义与标准,终究来自人类自己建构的符号世界。我们不过是从无数可能的侧面中择取其一,将彩叶芋纳入既有的审美体系之中。与其说我们在理解它本身,不如说我们仍在以自己的语言翻译它。这样的认知,似乎陷入某种悖论:越试图欣赏“他者”,越反映出“自我”的无所不在。但或许问题的重心并不在于我们如何评判彩叶芋——评判的结果从来都不是关键。真正值得我们在意的,是在评判发生之前的注视。

  我喜欢花,但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植物杀手”。家中原本绿植不少,一来二去,最终留下的只有两盆带吸水盆的绿萝,一左一右倚在电视柜两侧,勉力替主人撑起几分并不存在的体面。是以每每和导师聊天时,我都会向她请教一些植物养护心得。对于彩叶芋这类原生于热带雨林的“异乡客”来说,北方实在过于干燥——即便是在这座以“养老圣地”闻名的海滨小城,它活得也并不轻松。导师说,养护彩叶芋须得细心体察土壤的干湿变化,及时补水,还要定时向叶面喷雾。若哪天盆中生出一只袅娜的虫,那或许是土壤出了问题,需要加一点杀虫专用药或者更换一下原来的土壤。相比之下,我的养花方式实在粗放。管他东西南北的植物,统统放在朝阳窗台。无论干湿偏好,哪株叶片微黄便直接“大水漫灌”——直到接水盘明晃晃地漾出水迹,才算是心满意足。

  养护植物需要细致的观察与耐心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又何尝不是如此。“冷美人”是我对导师的第一印象,从德国留学归来、硕士主修经济……我早已在脑中将她“加工”成一位踩着伶仃高跟的,细致到近乎古板的女士,就像电影中典型德式精英那样,精准、利落、不逾矩。这想象使我在她面前总是怯于开口,唯恐自己的言行会在不经意间对她造成冒犯,这或许是只有中国人才能自察到的尴尬。在后来的种种相处中,我发现导师并非我想象中那般凛冽。她虽严谨、认真,却从不因错误而苛责,反而常常带着宽和与引导的语气同我交谈。在她身上,异国经历留下的并非冷漠的规则意识,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包容——对差异的包容,对成长中曲折的包容。

  如此想来,理解一株植物与读懂一个人,其实并无太大不同。我们不必急于判断,不必恐惧差异,只需拿出真诚、耐心、以及敢于相信的勇气,至于其他的,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而今,再望向窗边那两盆寂寞的绿萝,我似乎能想象它们终有一天会等来更多伙伴——彩叶芋、太阳花、南天竺……,甚至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而我和导师之间,也已渐渐生长出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那已是一种跨越文化想象后,在日常相处中的再次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