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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富阳日报

枣树外传

日期: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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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达夫弄·醇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 段敬茹

  枣树没有名字。

  如同所有话本里的乡野少年,英雄起于微时,总怀远志,枣树也不例外。在太阳还没落山前,它就默默立下心愿:一定要做点什么,来实现它的“树生价值”。如果可以,它希望能够和它的前辈们一样,长在作家的庭院中,成为刺破黑夜的长枪,名垂青史。再不济,就像沟前的松树的那样,成为人类口中的“栋梁之材”。当然,这些都是美好愿景,现在的它将在辽阔田野间生长,长成一棵挺拔的树,叫人从很远的地方便能望见。或许会有谁不辞辛苦,为它跋涉万里。那人会围着它踱步,珍重地抚过它的躯干,惊叹它挺拔的身姿:“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枣树。”不不,或许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枣树”。它将成为一件上好的家具,木质坚稳、纹理如画;或是被雕刻家捧在手中,唤醒身内沉睡的肉身,可能是那位统六国的帝王,也可能是长坂坡七进七出的将军。只可惜天不从树愿。距离它立志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便兴冲冲地跑来,将它连根挖起,背回了家。就这样,枣树带着它还来不及扎根的壮志,从田野上的树变成了院子里的树。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枣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打不起精神。原因无他,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着实紧巴。一间巴掌大的土坯房,转身是炕,出门是坑。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糊口尚且艰难,哪还有余力照料一棵树?一腔热血凉在半路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枣树只能化悲愤为力量,在小院一角悄悄扎根。也不知是不是这沉默的倔强感动了上天,它抽条极快,这引来男主人的连声夸赞。说起这男主人,枣树是佩服甚至有些畏惧他的。瘦削的长脸,略微高耸的颧骨,一双凿进眼窝的眼睛明亮且锐利,好像秋末原野上的最后一只猎鹰。挖煤、进造纸厂、修河道、当民兵队长……他干过许多行当,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能人。跟能力一样出名的,是男主人的坏脾气。要知道,得到他的赞许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可枣树却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别样的亲切。或许是因为男主人名字中带着很多木,又或者,是因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像极了一把庄稼人手中的锹柄。当然,不是那种市集上光滑可鉴的铁锹,而是那种务实的,粗糙的,攥在手中便能撑起一片土地的木柄。明明是树木的形状和内核,却带着些威严的倒刺和固执的疙瘩。在他身上,枣树闻到了熟悉的、来自泥土的气息。

  既来之,则安之,这样的道理枣树怎么会不明白?既然成了一棵院中树,便好好生长吧。说不定这家里的哪个孩子将来有了出息,还能为它取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一棵顶顶好的枣树。大儿子怎么样?枣树摇了摇头,那孩子虽重情重义,却是个犟脑筋,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老二呢?它想起前几天这位彪悍小女孩的“战绩”,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还是算了。看来,唯有老三了。那个总是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尾巴,虽然身形瘦小,成绩却极好,前几日他的作文《背影》还拿了县里的一等奖。一家人欢喜极了,尤其是男主人。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枣树好几次望见他悄悄红了眼眶。枣树偏爱红色。在人类的世界里,红色总预示着喜事发生。瞧瞧看,老三曾在它的荫蔽下拆开录取通知书——那孩子争气地考了全县第一,成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女儿出嫁那天,是枣树挺直腰杆,托起一床床崭新的被褥,为她的嫁衣洒满枣花。孩子们出生之后,它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姥爷家的大枣树”。秋天的枣树丰收了,它给家中的每个人都分了枣子。枣子硕大红润,五六颗便可以填满掌心。没有人怀疑过枣树的神力,当洪水来临时,这些枣子便会化作参天大树,把离散的人一一救起,让他们团聚;待洪水退去,再目送他们走向远方。每个人都坚信着枣树的神力,他们似乎忘记了,这棵枣树也只是一棵枣树。在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枣子熟了,便静静落下,在泥土中腐烂。岁岁年年的新枣,没有哪一颗是最初握在掌心的那枚。枣树仍觉得,自己和那个小男孩回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可如今它已枝干高耸,能望得很远,一直望到那孩子三十岁时立起的矮坟。男主人走的那天,枣树也跟着消瘦下去。它吊着一盏白炽灯,摇摇晃晃,在风里显出几分疲态。

  几十年的时光,家中的土坯房变成了大瓦房,院中只剩它和姥姥,以及一些时令的茄子豆角。不过比起人类,树看待“死亡”到底要豁达许多。枣树说,或许不久之后,它就能看见男主人牵着儿子的手,重新回到这座院落——也许化成一棵树和一朵花、一片流云与一颗星,又或是两只轻轻停落的麻雀。枣树絮絮叨叨,从清晨讲到日暮,又从深夜讲到晌午,它似乎想让我明白,它有多么想念我从未谋面的大舅,多么想念我的姥爷,还有我那远在他乡的妈妈和小舅。只是树的语言系统和人的语言系统终究不同,我们之间沟通起来总是有些困难。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问它,可去冬一场大雪压断了它的半边枝干,如今讲上几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问题一个也没答便沉沉睡去了,和姥姥一样。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棒的枣树,真的”。我倚着它,轻声说。

  有风吹过,枣叶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