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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富阳日报

暖与念

日期: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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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达夫弄· 醇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 叶晓平

  办公室的空调拂着微凉,我摊开褐黄页边的《浙江省新登中学校志》——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初中毕业生名录里,母亲的名字规规矩矩嵌在中间。论文化,她比连高级小学都没毕业的父亲高些,可真正刻在我心里的,是爷爷的认可。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话少又严苛,从不对人轻易称赞,却常跟亲戚提“她会当家”,这五个字在我们心里,重得像块金。

  那时爷爷早和我们分家,他与父亲都寡言,碰面多是默默点头。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原是六姐妹,一个夭折后习惯说五姐妹。母亲文弱,提桶水都要缓半分,却凭着韧劲儿撑住漏风的家:五个孩子没饿着冻着,全送进学堂;粗布衣服洗得发白仍叠得整齐,糙米饭蒸得松软,冬腌的萝卜干、梅干菜切得碎碎的,炒时多放半勺猪油,把苦日子熬出了甜。

  母亲最会用普通食材做出好味道:烧番薯火候掐得准,外皮不焦、内里不夹生,吃着绵密带甜;蒸南瓜软嫩不烂,留住本身清甜;过年食材少,她裹的粽子米香扎实,包的米果皮薄馅足。连邻居都夸“你家妈做啥都香”,其实不过是她对每样食材都上心。

  改革开放分田单干后,田里浇水没人管。父亲怕电不敢碰电闸,妇女们或嫌累或不懂,五十多岁的母亲却揣着常识去田埂:选水管、接电闸、调水流,蹲在田边慢慢摆弄,硬是让庄稼从没缺过水——我们的学费、换季衫,全靠这几亩地的收成凑。

  那时日子真苦,肉是过年的稀罕物,母亲平时就着萝卜干啃糙饭,连糖都舍不得买,可家里来客,总把最好的拿出来:糙米淘洗三遍蒸软,赶上鸡下蛋就炖蛋羹,再炒把青菜多淋半勺猪油。我总想起村里老人们讲的秀才故事:穷秀才没菜待客,采了刚开的辣椒花炒菜,亲戚却记了一辈子,说“辣椒花过酒,情谊重”——“过酒”是家乡土话,就是书面说的“下酒”。母亲和那秀才一样,手里没什么稀罕物,却把“最好”两个字揉进了每一份招待里。舅舅后来还说,当年去家里吃饭,哪怕糙米饭配青菜,心里都暖,知道她掏了心。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去看爷爷,他攥着我手腕说:“年轻人要记两点,不怕吃力,力气做做会来;不怕吃亏,今后日子长。”后来我管食品厂遇难处,想起这话,也想起母亲在田埂、灶台忙活的模样,才懂她的“会当家”,从不是只理家务,是能扛事、能分物,还让五个孩子长大读书,这份本事比什么都金贵。

  这辈子最难忘小时候去远山砍柴:柴捆滚下来压伤我腿,妹妹报信后,从没上过山的母亲踩着溪边碎石赶来,没喘匀气就把我架背上,攥着我胳膊、扒着树藤稳身形,脚步晃了又晃,后背汗透斜襟衫,喘气像拉风箱,却没哼一声。后来发烧的姐姐赶来换背,两人蹚溪时互相扶着,默默往前走。

  回家后,父亲和叔叔连夜推独轮车送我去东梓关骨伤科医院。土道坑洼,夜里黑,车轮碾石子震得发麻,一出门就断了联系。赶到医院天已亮,第二天才用杉树皮固定好伤处。母亲在家熬了整夜,没一句抱怨,等我们说“没事了”才松口气。我休养时,她三餐端到床边用碗盖捂着,早晚帮我洗脸洗脚,换杉树皮时先查皮肤磨没磨红,半分疏忽都没有。

  后来父亲眼疾突发,差点瞎了,我在学校急得睡不着,却没收到家里的信。直到课间收到落款“母字”的信,信封地址一笔不潦草,信纸文字简练,没半句诉苦,只把事说清怕我分心。后来才懂,那时她一边照顾眼疾的父亲——两人依旧没多少话,父亲疼得皱眉只沉默,母亲就默默端药热敷——一边顾田、顾弟弟妹妹,从不让我们多担难。

  日子好些后,我们想给母亲买新衣,她却只爱穿老式斜襟衫,说“旧衣服洗干净还能穿,买新的干啥?将来烧掉可惜”。轮椅上的五年,她仍顾体面,哪怕动不了、说不出话,也会示意递布巾擦桌面,身上衣服总要求整整齐齐。

  母亲遭过两场中风,第一次摔断髋关节,我们送她去新登人民医院做置换手术。住院时她电解质紊乱,神志有时不清,可看到汶川地震新闻,攥着我们的手反复说“得帮一把”,还坚持用零花钱捐款。医生护士夸她心善,她只轻轻点头。

  最后一次送母亲去新登人民医院,车刚发动,父亲突然赶出来,就站在离车几米远的地方,向来沉默的人,那天急得声音都发紧,却说得明明白白:“别给你妈插管,也别在她身上切得这边一个口子、那边一个口子。”他站在那儿,身影瘦瘦的,话没多说,可眼神里的慌和疼,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这辈子没说过多少情话,却把彼此的疼惜,都藏在这些实在的叮嘱里。

  可那时我忙着办厂,陪她的时间少得可怜。换病床时抱她,才惊觉她瘦得惊人,一用力没稳住差点摔着。她没力气说话,只紧紧攥着我胳膊,身子微微颤。我又慌又疼,满脑子“妈怎么瘦成这样了”,才惊觉连她日渐消瘦都没察觉,连她当年对我那般细致的十分之一都没做到。

  送她走那天中午,阳光照在老房门上,却没了往日的暖。我们回老房整理遗物,打开旧木箱时心头发酸:里面她常穿的斜襟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细毛边,却依旧平整;没穿过的新衣还挂着,她早备好的身后衣压在最上——她这辈子,总把一切安排妥帖,从不让我们为难。之后去火葬场,看着裹着母亲的火焰,忽然觉得那火格外洁净——那是她要脱离苦日子,好好歇着了。

  火化后,我们在骨灰里寻到了她当年固定髋关节的不锈钢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