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家
我再次见到骆老师，是在一间老宅院里。那时正值深秋，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老香泡树的枝桠，将整个院落染成琥珀色。他坐在轮椅上，膝头摊着一本泛黄的毕业相册，听见我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阳光，照在讲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身上。
1989年，骆老师教我高一语文。他有个奇怪的习惯：每天放学后总要留在教室批改作业，直到夕阳西沉。有时我们会留下来问他问题，他便放下红笔，耐心讲解。记得有一次我问“什么是永恒”，他沉默片刻，指着窗外说：“你看那夕阳，每天都会落下，但明天又会出现。这循环本身就是永恒。”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老师在卖关子。
后来我就读浙江师范大学，离开了富阳。听说骆老师一直教书到退休，妻子相伴，但身体欠佳，女儿又在遥远的外地工作……这些消息都是零碎听来的，像秋叶般一片片飘落，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老宅的露台上，骆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阿家，你还记得《采薇》吗？”他轻声吟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记得。”我说，“您当年讲这首诗时，说这是中国文学里最美的时空对话。”
他笑了，皱纹如菊花般绽开：“其实我那时没说完。最美的不是时空对话，而是对话中的沉默。诗人没有说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没有说为什么回来。所有的苦难都藏在‘雨雪霏霏’四个字里。”
夕阳慢慢化成灰烬。骆老师忽然说：“教书四十年，我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就是有一天我嚼着早餐在走廊上管理早自习的时候，你们让班长对我说，老师慢慢吃，吃得快对胃不好！”
他的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教育是什么？不是灌输知识，而是让生命影响生命。就像夕阳，它就要落下去了，但会把最后的光热毫无保留地给予大地。”
告别时，骆老师执意要送我到门口。轮椅吱呀作响，如同岁月的叹息。我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他还在院门口，整个人浸在最后的余晖里，像一尊镀金的雕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留恋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