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潮/文
我不认识麦家,并不代表我不了解他。我想,认识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是阅读他的作品。只有深入阅读过他的大部分作品后,你才可以说,我认识他了。
就像我认识郁达夫,我几乎阅读过他所有的作品,所以当有人将他简单地贴上“红色”标签时,我内心会感到不适。“我是一个文人,我不是一个战士。”当然不能简单地理解这句话,但这句话却是对达夫最好的注解。
麦家金句蛮多,“读书就是回家”还挂在“理想谷”显眼处,但我找不到一句能够真正解读他的。麦家其人其文藏着太多未被破译的密码,就像《解密》里的那些数字、藏在故事里的“小心思”,需要静下心来,慢慢琢磨,一层一层打开。
从《陈华南手记》到《暗算》《解密》
我第一次听说麦家,是在《富春江》杂志上读到的一篇文章,作者是方格子。那期杂志里还刊有麦家的小说《陈华南手记》的节选。“这篇小说写法上有点特别,作者是富阳人?”我问方格子。“是蒋家门口人,不过我也不太熟悉,在外地工作的。”方格子说。
我已经忘了方格子这篇文章的具体内容,还记得起来,是因为这篇文章写得有点像麦家小说的风格,有点神秘,有点趣味,“寻找”,是这篇小文的核心。富阳人寻找一个富阳人。富阳小说作者寻找一个富阳籍的作家。出过郁达夫的富阳,这个寻找理所当然,甚至迫不及待。
那时的我,初涉小说创作不久,但基本看过耳熟能详的名著,对小说的审美比较高。《陈华南手记》还是给我一定的冲击力,它与以往阅读过的小说不太一样,看去有点随意,不够精致,却实在迷倒了我。那些跳跃的叙事、模糊的时间线,像麦家故意撒下的碎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斑。这让我想起十七岁到富阳时第一次看到《沉沦》时被惊到的情景。当我晓得郁达夫是富阳人,感受更不一样。写小说的种子就是那一刻落到心里的。
不过连《富春江》编辑都不太了解麦家,何况这篇小说到底也没有《沉沦》给我的冲击力大。还有,当年的我连大源在哪个角落也不晓得,更不要说蒋家门口,所以也就没有多去关注,但麦家的名字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迹。
一直到看了《暗算》与《解密》,才真正从内心佩服起麦家。当有文友说他不过是类型作家,我会梗着脖子与他辩论,我觉得这两部小说实在是写尽了人性。那些被密码锁住的不仅是情报,更是偷窥到人性深处的幽微。我猜想,这个麦家毫无疑问是个孤独者,内心极其敏感;甚至想,他的性格可能与我有点像。
多年后,我见到麦家
后来他调到杭州,间或会来富阳与文艺界聚聚。有一次我差点能见到他,但后来突然说不用去了。我的心放下了。因为这种活动需要讲话,然后吃饭,我非常害怕这样的场面。
多年后,我终于见到麦家。那是一场规模很大的活动,地点已记不清。麦家坐在台上,他讲了什么,已无印象,但提问环节的一个小插曲让我记忆犹新。一个初中生大声说:“我看了你的小说,但看不下去,到现在也没看完……”我心里一紧,不知麦家会如何回应。只见麦家淡然说:“不喜欢看,那就不看。”干脆利落,会场顿时静了几秒钟。我暗暗佩服,倒有个性。原来他的为人与文字一样,都带着同样的坦诚,不虚饰,不辩解,只把真实的自己钉在光里。
此后,麦家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大火,我便买了他的《非虚构的我》等散文作品。书中有些片段让我不适,比如他反复提及童年的不公,甚至抱怨。但想起《解密》中容金珍的偏执时,我突然明白,那些伤疤并非他的负累,而是他破译人性的密钥。
麦家不但极其敏感,内心还极其坚硬,这些阴影一旦在他的生命中形成伤疤,便很难被磨灭或消融。就像容金珍,虽然性格孤僻,但在面对困难时却能表现出极强的坚韧。这种坚韧不是藤蔓的攀附,而是岩石的岿然。正是这种坚韧与敏感并存的性格,让我从内心深处对麦家充满了敬佩之情。我渴望能见到他,近距离去观察他,去探寻他如何在苦难中铸就了如此强大的内心世界。
一个不耐烦、会直言的真实的人
机会来了。有一次,富阳作协组织会员参加一个活动,听说麦家也会来,我兴奋不已,特意在包里塞了一本《非虚构的我》。到了会场,麦家坐在一张桌子前,正与几个熟悉的人聊天,我站得远些,拔出耳朵听,聊得很浅,是寒暄的意思,看得出他并不热衷于此。没有人拿书请他签名。我那时候资格还嫩,竟没有勇气把书拿出来。我怕人家笑话我,但我心里想,他肯定是喜欢大家让他在自己的书上签名吧,毕竟在场的都是富阳写作圈的佼佼者,可富阳的写作者们,似乎都有些羞涩。
座谈开始了,麦家话不多,或许他想把更多机会留给这些写作者吧。座谈会按照职务高低依次发言,我最怕这种场面,那时的我恐怕连一句话都说不流畅的。幸好领导喜欢讲话,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的写作经历和作品,好不容易讲完,轮到下一个,那人也喜欢讲,第三个刚讲完,领导又接过话头。我心里虽然厌烦,却也欢喜,这样讲下去,就轮不到我了。我偷眼看了看麦家,见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领导讲完,下一个刚开口,领导又接过话头,这次他讲的是自己的大作差点上大刊的事。突然,毫无预兆地,麦家打断了他:“好了,你讲得够多了,让其他人也讲讲。”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当时的场景还能清晰地浮现出来,麦家的脸色,领导的尴尬。我忽然想起《暗算》里安在天拍案而起的场景,原来现实中的麦家,也有同样的果决和锋芒。那一刻,他不再是文字里的符号,而是个会不耐烦、会直言的真实的人,却比任何虚构角色更令人震撼。那天终于没有轮到我讲话,谢天谢地。
他始终在台上,我始终在台下
又过了几年,我们几个小说同道决定出一本合集,讨论时,我提议请麦家写个序。有人反对,有人觉得他不会答应。我坚持,我说我相信麦家愿意为我们写序。我说你们不要为外表所迷惑,也许麦家看到富阳有这么多写小说的作者,心里高兴着呢。可我们都和麦家不熟,又不愿去求别人。事儿就这样搁置下来,说白了,还是文人的执行力,或者所谓的清高作祟。
麦家第四部谍战片出来时,本地报纸让我写个短评。我看了小说,觉得不如前几部,便如实写了几百字。果不其然,这篇短评没有被刊登出来。后来,我看到麦家自己对这部小说的一些评价,心里竟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还算有点鉴赏力。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写出过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对他的期望也就更高了。后来,他的《人生海海》《人间信》相继问世,我都参加了在富阳举行的分享会,也发表了一点意见。不得不说,麦家的小说对人性的隐秘已挖掘到了很深的地方,而小说的高低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人性的挖掘的深与浅,是不是塑造了独特的人物形象。麦家做到了。深读这些小说,我对麦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就像在层层叠叠的迷宫中又找到了几个关键的转折点,但显然,要真正认识麦家,前方还有更多的岔路。
后来,麦家来富阳的次数多了。凡文学活动,我基本都会参加,只是他始终在台上,我始终在台下。这几年,麦家似乎有了不少变化,恰似他文字风格的蜕变,他讲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略显羞涩,而是变得老练、自信,但不变的是他的真诚,他的每一次发言,都是与读者真诚的谈心,他将自己的创作心路、人生感悟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那份谦卑与虔诚,让人感受到他对文学的敬畏与热爱。
但我更喜欢以前台上的他,他略微紧张拘谨的神情,每每让我心动,我甚至会在台下为他担心,怕他突然卡壳了。后来他多次上了央视,在许多大的媒体前侃侃而谈,当我再次听到他说“我其实是一个害怕社交的人”时,觉得不能再讲这句话了,但也许这就是他发自内心的话,谁知道呢?人是很难了解别人的内心的,特别是作家的心。他在书里埋下谜题,在镜头下侃侃而谈,是不是可以说,他是在破译读者与观众的心事,那么读者和观众何尝不是呢?
一次隐秘的冒险
杭州第19届亚运会时,本地杂志邀请我写一篇麦家担任火炬手的文章。我突发奇想,能不能用麦家的口吻来写一篇呢,我保证写下来的全是他在媒体采访时说过的话。编辑说,这想法很好啊。
我尽量按照亲眼看到的来写,许多文字几乎就是按照他在镜头里说的记录下来,但写着写着,我不安分起来,竟顺着思路想象起麦家的内心,这是不应该的,但思维飘扬,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以下的话:“当我开始缓慢跑动,我确实感到了神圣。我看了眼洁净的火焰,它闪烁着,然后我全神贯注地向前跑起来,不得不说,我有点激动,我不是圣贤,我跑的正好是断桥那一段,正是人山人海最热闹的地方,那么多人在摇旗呐喊,有那么一瞬,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我还是开了回小差。自从我有了些名望,赞誉者有之,毁我者有之,我彷徨过,也在乎过,甚至对有些人事至今也没有走出过;但这一刻,我放空了一切,人总归要有庄严的时刻。我不讳言,每个人都渴望荣誉,渴望认同和褒奖。成为火炬手,我何其幸运……我爱家乡,爱美丽的富春江。虽然小时候故乡给过我伤害,但故乡的山水终究滋养过我。《非虚构的我》《人生海海》都写到了故乡,我想我已经与故乡和解了。”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时,有点诚惶诚恐,忽然觉得自己成了《解密》里的容金珍,试图用想象拼贴出一个作家的内心。明知可能猜错,却沉迷于这种与灵魂对话的幻觉,就像麦家在书里写的:“真相往往藏在猜想的褶皱里。”
我一字不改地发给了编辑。编辑大笑说,真想不到文章还能这么写。
反馈很快来了,文章虽好,可毕竟不是麦家落笔的。这隐秘的冒险算是失败了,但我并没有不快,很快用第三人称写了相同内容的一篇。
麦家当然不会看到这篇文章,更不会晓得这些细节,我也从没有与人说起过。只能这样说,这段独白,是我的想象,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与麦家的内心契合,也许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就像在密码本的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猜想,明知可能错误,却依然珍存这份探秘的悸动。
于我来说,麦家还是个谜。他的文字像富阳的群山,每次攀登都能看见新的峰峦;又像他笔下的谍战世界,总有些未被揭晓的暗语。或许这就是作家最迷人的地方,你以为读懂了他,却发现还有更深的秘境等你探寻。而这,正是阅读最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