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烦烦
记忆是可以丢失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偷了它，反正不知不觉地就不见了。小爱阿姨的记忆丢得越来越快，起初好像一件事半件事似乎记错了，渐渐地忘的事情逐渐多了起来，说过什么转脸就忘了，到后来刚刚发生的事情几乎一点都记不得了。小爱阿姨有些惊慌，懊恼，说自己脑子坏掉了，孩子们赶忙安慰，说忘事是每个人常有的事，哪个的记性会那么好呢。
小爱阿姨其实可以叫小爱婆婆了，但她本身不喜欢被当做老人，又爱俏，素日里好的时候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所以旁人只管她叫做小爱姨，想让她心里高兴。只是后来记性慢慢减退，对于其他事情的兴趣也变淡，人的精神都差了许多。
倒是旧年的事情记得牢，忽然就说起自己小时候，好像昨天还是年轻的自己，变老是一眨眼之间发生的事。动辄就提起自己上学时写作文《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两千字不打草稿一气呵成，但由于父亲的关系人家不让她继续念书，她到底没念成。
小爱阿姨的记忆减退医学上叫阿尔茨海默综合症，起病较为隐匿的记忆力受损，尤其近期记忆衰退得厉害，理解力和注意力都不同程度地被损害。小爱阿姨自从生病以来，不只是记忆力减退，有些性情也发生了改变，比如说话习惯，用起了某些文绉绉的词，有时候甚至是非常正式非常书面的一些语言，家里人听了心里会觉得奇怪，但或许小爱阿姨意识中一直有潜在的某些东西，在以往的日子里被抑制了，现在趁乱跑了出来，它们也是小爱阿姨本来面目的一部分，迟早会挣脱某些念头奋力表现出来。
小爱阿姨总担心自己有病，说自己这里那里不舒服，领着去医院做检查，各项指标都挺好。但小爱阿姨就是不放心，总起疑心，眼见得身体越来越瘦，几年下来，竟把体重减到不足百斤，看上去轻飘飘的。小爱阿姨担心自己的脖子太瘦，总会在脖子里系一条小丝巾。
后来听说吃鱼对记忆力好，于是家里总买了鱼给小爱阿姨吃，小爱阿姨吃鱼吃得欢，她的丈夫便天天给她清理鱼，把鱼鳞刮得干干净净。再后来小爱阿姨到了非鱼不可的地步，一条鱼三下两下就可以吃个精光，说不是我想要吃鱼呢，是要用它治病呢。饭桌上的鱼从此属了小爱阿姨一个人，再没有旁人碰它一碰。吃鱼对小爱阿姨来说成了最重要的事。
但小爱阿姨还是没有胖起来。她一天之中很多时间都在吃药，早上的，半上午的，中午的，午后的，晚上的，中药的，西药的。摆药的盒盒好几格摆好了，吃了就忘了，再问，过会儿又要吃另一种。饭前的，饭后的，中间要隔开多长时间。吃药也成了一件重大的事。要吃增强记忆力的药，要吃活血化瘀的药，要吃补气养神的药。总之，很多种。
但小爱阿姨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丢掉就是丢掉了。小爱阿姨变得“心”多了起来，担心自己变成了废人，怕人家嫌弃她，总是惴惴地，脸上常是哀苦的神情。闲下来的功夫里寻她丈夫的不是，嫌他说话生硬啦，嫌他不够体贴啦，嫌他不主动干活啦，以诸如此类的种种缘由。倒是她的丈夫比儿女们更能关心到她的饮食，只有他能日日守着她，盯住她天天顿顿要多吃些，饮食品种要丰富些，不能只顾了吃鱼。但这又增加了他的一重罪过，小爱阿姨又埋怨他不让她吃鱼，是原本就不想让她记性好起来。
没有了记忆，人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只留下一层外在的壳。你想要把她攥在手里，紧紧地抓住她，可是眼看着她的内容一点点没有了，你难过，可是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