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鸢夜
每回读到嵇康的故事,不由得激愤、嗟叹。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中广为人知的一位,和《广陵散》一同被神化。但神话与真实的他有多少吻合度呢?
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全能型文人。身长七尺八寸,大概1.88米。古琴书画样样精通,著名的《琴赋》《声无哀乐论》是至今讲述中国音乐史必然引证的重要文献。在传世最早的书论专集《法书要录》中,王羲之的草书被评为第八,嵇康的草书被评为第二。有数篇哲学论述,善于析理辩难,且文辞壮丽。
被读书人视作偶像的原因不止于此,当司马氏召他做官时,他竟公然与其对抗。
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道:“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意思是自己一个月不洗脸、头发不痒就不洗,与官场不合规矩。
这倒还好,只曝自短。他又说“非汤、武而薄周、孔”“刚肠嫉恶”“遇事便发”,意思是“我常常说汤、周武王的坏话,还轻视周公、孔子的教导,要是哪天做官了,这些事情迟早被宣扬出去。我又性情倔强,遇到看不惯的事就要发作” 。
司马氏就是推崇汤武周孔的,所以嵇康这番话简直是与当朝宣战。
这样一位具有声望和号召力的文化偶像,是一定会被朝廷忌惮。可为己所用,自是重用;如不可,怎么留得?
在那样一个万马齐喑、名士集体噤声的朝代,敢说真话、敢坚持自我的嵇康,死,是必然。哪怕莫须有之罪名,他也只有一个结局。
据说嵇康临刑之际,顾日影而弹完琴曲《广陵散》后,叹息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从容赴死。
那一年,嵇康39岁。
只是“据说”,可是代代相传,都相信这个故事,《广陵散》也被赋予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梁晓声曾说:人不但无法选择家庭出身,更无法选择所处的时代,但无论这两点对人多么不利,人仍有选择自己人性坐标的可能,哪怕选择余地很小很小。即使在寒冬般的时代,也有人性的温暖存在,而那,正是社会终究要进步的希望。
曾经买过一本小书,《嵇康之死》。作者陈滞冬认为,(东晋朝臣)谢安、袁宏编造的“竹林七贤”神话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创意宣传计划,它不但成功地在晋室朝廷统治下以政治正确的方式宣传了嵇康这个人物,也充分地考虑并利用了后世人们对于文人尤其是仿佛不谙世事、风度翩翩而又多才多艺的名士们艳羡崇敬的心理,导致这个神话在中国社会流传千年,差点被当成了事实。
然而,这个神话完全消解掉了嵇康身上的精神气质——对个人尊严、思想自由、理性精神以及独立思考的追求。
在“竹林七贤”神话中,嵇康成了不问世事、不事生产,整日在竹林里喝酒作乐、悠闲清谈,与山涛、王戎等官僚和阮咸、刘伶等酒鬼推杯换盏、纠缠悠游的人。一旦揭开真实的嵇康,一个对政治毫无兴趣又有世俗影响力的文化人,他所指代的倾向其实只是令人不安。
所以,陈滞冬又说:“把真实遮掩起来吧,神话里的‘竹林七贤’飘飘欲仙,好像永远都待在竹林里饮酒、赋诗、长啸、弹琴,等着现代人随时去欣赏,借以抚慰自己枯瘠的心神和委顿的灵魂。”
而我想起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自己:“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如此心愿,或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