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岭
春天,和女儿去逛花鸟市场,买回一盆茉莉。
其时,茉莉已开得极为热闹;未开的,也已经长出米粒似的花苞。茉莉的花盏很小,莹白如月光;花瓣却颇多,一层一层,像月的裙裾。花开在每根枝的顶端,少则三四朵,多则七八朵,有的排成队,有的聚成群,柔而不媚,俏而不娇,简简单单,快快乐乐,都是一般的好颜色、好性情。
来我家后的两个月里,茉莉一直在开花。茉莉的花期长达半年,每朵花的青春却短如一瞬。每天你都会发现,前一天才迎来豆蔻年华的她,不过两昼夜的时间,就要向枝头告别了——茉莉凋落时花形完好如初,花瓣也生动依旧,并无衰败之象,让人觉得离开才是它生命最圆满的姿态,是自我的真正完成;所以,虽是落花,却自有一种朴素的浪漫与高贵的从容,即便平日里多愁善感的人,也很少会对此生出伤春悲秋的落寞,反倒会抱有一种特别的敬意。不像其他许多花,虽然容颜已残,青春不再,却固执地悬在枝头,怀恋年轻时的鲜艳夺目、蜂飞蝶舞,待到不得不委身泥土,就顾影自怜,嗟叹不已,令人唏嘘。
一些花谢了,另一些花开了。花开和花谢在茉莉是很寻常的事。没有特定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信号,如果你不细加留意,甚至可能浑然无觉。可是,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不注意到茉莉的香味——那本是天宫玉盏里盛着的一滴甘露,不知被哪位粗心的仙子打翻,辗转飘落在江南的蒙蒙烟雨中,自有一抹与众不同的魂魄。远闻时,像是从幽谷中传来的一缕琴音,恬淡清幽,仙气飘飘;走近时,却又觉得那声音柔柔软软,温温润润,在你身上舔呀舔,舔去你眉间的伤,心头的痛,舔净你肺腑里的邪火、肝胆中的尘土。然后,你就有了勇气从容地转身,走入茫茫人海。
买花时花店老板告诉我,一根枝条上的花若已开尽,即可剪去花下面的一对叶子,同时及时去除病枝、弱枝和老枝,这样,就能迎来茉莉的第二个花期。六月初,我的茉莉开完了最后一朵花,我也老老实实地对花枝进行了全面的修剪。孰料叶子竟一天天地黄起来。我到网上查了各种资料,原因无非是浇水不当、施肥不当、土壤碱化、光照不足等,我逐一进行了排查,并对可能存在的问题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包括施肥、治虫、翻盆换土、搬到楼下晒太阳等等。此外,某天我大脑灵光乍现,智慧洞开,想起音乐对植物的生长能起到奇妙的促进作用(以前多次从书上看到),于是,每天早晨一起床,便直奔阳台给它们放音乐,当然不是胡乱播放,而是做了精心选择,不放歌曲,也不用过缓过疾、大悲大喜的旋律,专点那些清新自然、优美动人的纯音乐,让植物宝贝们听后神清气爽,心花怒放,这样就有可能“啵呤啵呤”地每天都往上蹿个——我几乎每夜都在这“啵呤啵呤”的遐想中进入梦乡;可这毕竟只是梦而已,一切皆是徒劳,花盆里的叶子终究还是全部脱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竟而连枝条也变了色,从下到上慢慢枯黄,最后连梢头的那点绿色也被吞噬了。
我的茉莉花,居然死了!
我实在有些伤心。这段时间在家养病,我没什么气力干别的事,就想着种花。除了茉莉,我还养了好些盆栽。其中镜面草、君子兰、绿萝与吊兰都长得特别好,青翠碧绿,生机勃勃,每次看到它们,就好像心上飞出了一串清澈的鸟鸣。文竹养得一言难尽:有一段时间,叶子全都枯了,我听从网上专家的建议,把枯叶全部剪去,略施薄肥,没想到不久枝上又缀满点点珠玉了;又不久,从绿玉里竟升腾起一小片缥缈的云雾,宛如一个迷人的仙境,让人既惊且喜。可现在,她又在萎黄下去——我不知是该剪枝呢还是施肥,或许两者都要吧。今年栀子花的长势特别好,花苞结得尤其多,着实让我开心了好一阵,可最后居然只开了三朵花,其余的都中道而折了,原因是长了虫。为此我和虫子们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眼下这场战斗就与以巴冲突一样,还在时不时地爆发。我养的五盆肉肉,死了两盆,一盆半死不活,对此我并不特别难过,因为我在它们身上所花的心思并不太多。然而为了养好这盆茉莉,我几乎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我是把它当自己的孩子养的。哦,不对!当初养女儿时,我也没那么投入与用心。可是,它,它居然全然不顾我的一片深情,死了!
到此为止,我的茉莉之恋将要画上一个悲伤的句号了。我没勇气每天面对一盆枯死的植物——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质疑着我的智慧和能力;又像一个怪异的惊叹号,在讽刺我的自作多情。然而,我又不忍心把它扔了,对一盆花的爱和对一个人一样,一旦投入真心,怎能轻易舍弃呢?我于是把它放到一楼门口的竹篱笆下。那里,白天可以晒到阳光,但不会太旱;也能淋到雨水,但不至于太涝。夜晚,则可吮吸甘露和晨雾。我每次进出时,会看一眼它,它却好像把我完全遗忘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后来雨季来临,我很少下楼,也就渐渐把它忘了。
梅雨初歇的第二天早晨,阳光照得世界一片明亮。我怕家里的栀子花、铜钱草们给这连日的雨水憋坏了,就把它们也一并搬到一楼晒太阳。就在我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哦,天哪!我的茉莉,我那可怜的茉莉,居然死而复活了,而且长得那么健康和茁壮!瞧,那柔软的青枝与娇嫩的绿叶,多像婴儿可爱的身体和小手,它们正轻轻舞动着,好像在庆贺自己的新生呢!
墙外,今夏的第一声蝉鸣恰好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