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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富阳日报

永昌溪上的撑排人

日期: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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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达夫弄·醇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 丁健荣

  前不久的一天,在新登镇上旺村松溪滩岸边的沈山头,我看着溪流从上游滚滚而来,不禁想起两句新登民间俗语:要看大水沈山头,要走大路界牌岭。

  走进小村,正巧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孤独地呆坐家里,出于对长者的敬重,便与老人聊上几句。才得知老人叫洪传来,今年97岁,身材魁梧,谈吐间依然耳明眼亮思维清晰。深聊后,知悉这位长者非同一般,年轻时曾是一位出色胆大的放排人,在松溪和永昌溪的急流漩涡中出生入死。

  老人请我坐下来,天有些闷热,洪阿公打开电扇。我递支烟给阿公,他哆嗦一下嘴唇,笑笑摆摆手:“香烟勿吃的!”寒暄几句后,洪阿公跟我慢慢聊起洪家的三代撑排家族史。

  洪阿公祖上来自安徽徽州府广和县(现歙县),康熙年间洪阿公随爷爷洪柏朝举家来到新登县,在县城开出一家“洪正昌南货店”,规模较大,二十六户连掌,主太公为洪正三。

  咸丰年间太平军长毛造反,两个太公明发、明德房子被烧毁,影响到新登街上的“洪正昌南货店”,因兵灾乱世而无人执手,洪氏大家走向衰败。

  洪阿公说:“吾老婆生了四个囡一个儿子,儿子五岁时,老婆就生病死了,吾光棍一人养大五个小人。”阿公说着说着,有点眼泪汪汪,接着又说:“只因生活所迫,吾十三岁进槽产做毛纸,爷爷和阿爹在松溪、永昌溪上撑排运货,吾十八岁跟阿爹学撑排。爷爷放排直到51岁。”

  洪阿公说到他阿爹亲眼目睹的一场惨剧,活生生一个撑排人顷刻间漩进涡底。阿爹吓得魂不守舍,从此,要强的个性变为慵懒。日本佬打进来了,阿爹就洗手上岸,整天打鱼吃酒惶惶度日。坚強的爷爷一直撑排到解放,三个儿子依然子承父业。

  据洪阿公回忆,当时永昌松溪河道边的撑排人特别多,青何坳坎坞钟家有几个,松溪桥头大金潮小金潮爷两个,上街头赵阿毛都是撑排好手。

  当年撑排都是搭伙合作的,一条排上站两个,十几个人一起顶风破浪,以沁血的眼睛瞪视前方急流堰坝,眼观六路各守其责。汛期大水一涨,撑排人就进入一年当中的忙季。排上装的以毛纸、白料、柴树、木炭等为主。排上运干燥的干货最讨厌,要用洋布刷上铜油后,对干货进行精密包装,才勿会被水浪淋湿。准备装排的货,货主会就近堆放溪岸上,白料一般存放家里,因为容易变质腐烂。货主有时也心焦不安,因为计算不准水道的涨退时日,货物堆得太近溪边时,不幸遇上突发大水,那就有被冲走的可能,堆货太远又没人挑,搁到过年就错过出售变现的时机。

  放排的货物数永昌毛纸最多。有些货,用排撑到渌渚港岸边的行里暂可存放。那时有蛮多的行店:有大传、树元、太丰、正昌、六盘星等五个行,每个行店都雇着押板工装卸。唯有毛纸要直接从排上迅速地转移到货船上,因为那些运输毛纸的船主,与客商都有严格约定的交货时间,只因毛纸这干燥物品经不起风吹雨打,装在排上高高一堆,风险性蛮大,客商货主都想趁个好天气尽快脱手,图个一帆风顺。洪阿公告诉我说:“行里的钱,溪滩边上的田。行里的钱是客商的,溪边的田则像货主的货,稍不留神会因一次泛黄大水付之东流!”

  撑排人行走在风雨水滩中,冷天特别冷,寒风尖厉刺骨,热天的排上蒸笼一样,闷热难忍;裤带系在腰里都会霉烂崩断,脚上穿着的草鞋,也没有几天就腐烂发滑,影响撑杆人的腾挪闪跳;手脚趾缝隙里,都被溪水泡浸得发白发霉黏腻恶心。于是放排的男人们也就顾不上羞涩难堪,干脆脱掉粗布裤衫,扔了烂滑草鞋,裸身光体地撑排把舵。每当放排到永昌青何老埠头时,一些农家妇女正忙着洗刷衣物,抬头看见一条条排上的男人露胸袒背,赤露下体,吓得一个个撂下活儿,双手瞒上眼睛,骂骂咧咧地逃离水埠头……

  撑排人都会看天计活,大水泛黄的日子,排工们最忌讳上排,怕面临生命之虞,要等到溪流水满平静时才能上工。一般三口撑到松溪歇脚要一天,第二天才能到目的地渌渚港。

  永昌溪和松溪水流盘绕纠曲,流域狭小,新中国成立前溪流上已筑起很多堰坝,引灌周边田地种粮。洪阿公至今依然能如数家珍般报出堰坝的名称,像叫惯了他的子孙名字一样:从渌渚江双江口开始,有徐家坝、百丈坝、方家坝、乘家坝、草滩坝、桥下坝,新公堰、神童坝、小新堰、花公堰、青山堰、寺坞堰、高堰、钟家堰,一直到日新桥为终点 。     

  洪家三代撑排,一直坚持到全国解放,到土改时才停止撑排,靠排吃饭的特殊行业从此消声灭迹。洪阿公家的两条竹排也拉上岸,搁置到霉烂为止。洪阿公从此洗脚上岸,在地主手上分得房子和土地,投入到社会主义集体化生产的种粮大队中,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当我向洪阿公起身告辞,握着他干瘪起皱,历经风雨沧桑的手,我祝愿他能活到长命百岁时,他也抓住拐杖,颤巍巍地挪身,送我到大路边。

  我启动车子油门,放下车窗,阿公还拄着拐杖,乐呵呵地在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