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香樟又换了一身新叶,浓密的绿意在午后的光线里微微荡漾。这棵树伴我十年,从青年到中年,一如那些关于幸福的念头,从热烈到沉静,从模糊到清晰。
记得领第一份工资的那个下午,我把薄薄的信封捏了又捏,指尖透过纸张感受着那沓钞票的厚度。走在回租屋的路上,脚步是轻快的。经过面包店,我没有买垂涎已久的奶油蛋糕;路过服装店,也没有看中那件心仪的外套。最后,我在文具店买了一支普通的钢笔——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觉得,这支笔会陪我写下去,写很多字,赚很多个这样的信封。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今日自立。”墨迹深深地渗入纸纤维。那支笔很轻,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后来读陶渊明的“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忽然就懂了——自食其力的清贫,比依赖他人的富足更让人心安。那种“站立”的感觉,是青春里最扎实的幸福。
后来日子宽裕了,租屋换成了自己的房子,钢笔换成了笔记本电脑。我能买下当年舍不得的一切,可那份清晰的喜悦却渐渐模糊。商场里琳琅满目,刷卡时不再有心跳;旅行说走就走,风景却如过眼云烟。物质堆砌起来的生活,像加了太多滤镜的照片,失却了本真的质感。我拥有了更多,感受到的却越来越少。幸福像是被什么包裹住了,钝钝的,不再轻易触动心弦。
直到偶然走进那个街角的诗社。
那是个老旧的文化馆二楼,木地板走起来微微作响。二十几个人围坐,有白发老者,也有年轻面孔。没有音响,没有PPT,只有一盏昏黄的吊灯和每个人带来的诗稿。那晚读的是王维的《青溪》:“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当大家低声吟诵时,窗外恰好有月光洒进来,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一刻,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了——不是激动,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极深的安静,像是走得很远的人,终于回到了家。
我重新翻开蒙尘的诗集,在杜甫的沉郁里读懂生命的重量,在苏轼的旷达中学会笑对坎坷。“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哪里是诗,分明是千年以前就为我们写好的生命注脚。
如今,我依然会为加薪高兴,会为一次旅行期待,但更深层的幸福,是周末午后泡一杯茶读诗的宁静,是和诗友为一个字的妙处争论半天的专注。亚里士多德说:“幸福是生命的意义和目的,是人类存在的全部终点。”原来,幸福从来不是某个目标的达成,而是这样一种状态——你在认真地生活,你在感受,你在思考,你的心灵是醒着的。
就像此刻,香樟的叶子在风中轻轻翻转,露出浅色的背面。幸福不是那阵风,不是那棵树,而是我坐在这里,能看见光如何在叶脉间流动,能感受时间如何静静穿过生命——这种完整的、清醒的、不必慌张的在场感。
它一直都在,从第一份工资的欣喜,到如今一诗一茶的安宁,只是以不同的状态,陪伴着每一个认真生活的日子。
何丽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