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照例走往兰江边的金角滩。说是公园,其实不过是江滩上收拾出的一片闲地,随意种了些花木,铺了几条小径,便成了偷闲的去处。我本漫无目的地踱着,目光懒懒扫过那些已显憔悴的秋草,却不防被远处几团灼灼的火焰,猛地烫了一下眼帘。
是乌桕。几棵算不得高大的乌桕,疏疏地立着,叶子竟在不知不觉间红得这般透彻。那是一种怎样的红?不是枫叶经霜后带着紫调的酡红,也不是柿叶将枯未枯时那种焦倦的暗红。它的红,是纯粹的、热烈的,像一簇簇烧得正旺的炭火,在午后的秋阳里,毫无保留地迸发着生命最后的光热。那心形的叶子,尖上拖着细长的尾,三五片凑成一簇,像极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它们就那样自由地、奔放地缀在枝头,迎着略带凉意的江风,飒飒地响,仿佛在无声地唱着一支极欢快又极悲壮的歌。
我走近些,仰起头。阳光从叶隙间漏下,给那红色镀上一层金边,越发显得透明辉煌。这般热烈的美,却忽然勾起心底一段并不热烈的、甚至有些狼狈的记忆。
小时候,我们兰溪顶着“乌桕之乡”的名头。田埂上、山脚下、河岸旁、池塘边,处处可见它们的身影。但在孩子眼里,它实在算不得可爱。我们怕的是叶下神出鬼没的“毛辣虫”。它披着一身艳丽的毛,不小心碰上,皮肤立刻肿起一道红棱,又痒又疼,那火辣辣的滋味能记上好几天。每次被“辣”,母亲总会用菜油拌盐,轻轻地给我涂抹。然而,我们又是离不开它的。秋深了,乌桕子熟了,黑褐色的外壳爆开,露出蜡质的、珍珠白的果实。这时节,我们便拎上小篮,去树下战战兢兢地捡拾。为什么?因那乌桕子能换钱。送到镇上收购站,换来的几角钱,便是一个冬天里关于糖果、鞭炮,以及所有小小欲望的指望。于是,我们一面提防着头顶的“刺客”,一面在落叶杂草间仔细搜寻,那份小心翼翼里,混杂着对疼痛的恐惧与对零花钱的渴望,滋味复杂得很。
那时的乌桕,是生计,是贴补家用的经济树。它的美,无人有心,也无人得空欣赏。
思绪拉回眼前,望着这几棵在公园里恣意展现风姿的乌桕,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感慨。昔日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朴实身影,已成稀罕物。它们悄悄退出了农家的经济账簿,却以全新的姿态,走进了城市的风景画里。
其实,若你肯静静地看,乌桕实在是极好的观赏树。且不说秋日这场轰轰烈烈的红,便是四季,也各有看头。春日新叶初绽,是嫩得能掐出水的黄绿色,在春风里怯生生地颤着,叶尖还带着些许鹅黄;夏日便是一树浓得化不开的碧荫,油亮亮地闪着光;到了秋日,它也不是一下子红透的,先是从边缘泛黄,继而橙红,最后才凝聚成这般血色的殷红。便是叶子落尽了,满树洁白如珠的乌桕子,缀在遒劲的黑色枝干上,也自成一幅疏朗的水墨画。它的枝干生得极好,不似白杨那般直挺挺向上,而是旁逸斜出,带着天然的卷曲,每一棵都像是书法家以天空为纸,用枝丫写就的狂草,生动而有风骨。
如今我向人推荐树种,总不忘了推荐乌桕。有人记起可怕的毛辣虫,我便笑着解释:如今生态好了,鸟儿多了,那些害虫自有麻雀、喜鹊对付,已难得一见了。从前种乌桕,为的是卖果换钱,心思是功利的、沉重的;如今种乌桕,为的是悦目赏心,情怀是审美的、轻盈的。
江风大了些,几片最红的叶子受不住怂恿,悠悠脱离枝头,在空中打了几旋,像倦了的红蝶,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脚边。我俯身拾起一片,托在掌心,叶脉清晰如刻,红得沉静却又灼热,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枚被时光打磨过的玛瑙。
我忽然觉得,这从“经济”到“景观”的嬗变,何尝不是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们,从忙于生计,到终于能欣赏生活中美景的转变。
移步离开时,江风渐起,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我没有回头,却分明感觉到身后那一片灼灼的红,正穿透午后的光,在记忆里深深浅浅地晕染开来。它不再只是树,倒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既烙印着往昔的艰辛,也辉映着今日的从容。这红,怕是要在心头驻上一整个季节了——不,或许会更久,久到成为生命底色里,那一抹永远温热的存在。
傅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