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的叶子,快落光了,远处的天空压得低低的,我沿着河岸走向河边,在永福桥旁停了下来,桥下没有一丝风,连水纹都很安静。我站立良久,回头看看那些水杉,细枝交错,疏朗刚劲,直直地指向天空,很像郎静山镜头里的画面。事实上,此刻,我所站立的地方,正是郎静山的故土——兰溪市游埠镇。
这是一扇木头门,清晨的阳光打在上面,门上木头的结瘢和阳光的光点融合在一起,显得那样宁静古朴,好像回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屋里没有开灯,从外面望进去,里面有点灰暗,但是通过天井射下来的晨曦,却产生了明亮的反差,那光线亮晃晃洒在地上,把整个屋子的纵深打通了,仿佛多了一面大镜子。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早晨,抬脚走进郎静山纪念馆。迎面是郎静山的半身雕塑,雕塑后面有一句话:“一花一木般般好,千水千山得得来”。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他拍的照片,天井的阴凉处长满绿苔,有一个窄窄的楼梯通到二楼。墙上有郎静山的照片,年轻的郎静山相貌堂堂、潇洒帅气,像一个大学教授;老年的郎静山气质儒雅、学养深厚、慈眉善目,就像我慈祥的外公。
1902年,一个10岁的少年来到兰溪游埠。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他的心和小鸟一样在放飞。少年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乡,第一次观看属于自己的族谱,第一次在小小的心灵里知道了自己的根:“原来我来自兰溪游埠,来自这个名叫里郎的小小山村,这儿是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是我祖父出生的地方。从此,这儿也是我牵挂的地方。”这个少年就是郎静山。这一年,郎静山随着父亲郎锦堂回到兰溪游埠祭祖,从此对他的祖籍兰溪有了感性的认识。
郎静山5岁入私塾,从小喜欢涂鸦,儿时放学途中常常流连照相馆,忘记回家。12岁在上海南洋中学求学期间,参加了学校的兴趣小组“照片小班”,跟随图画老师李靖兰学习摄影和冲印。13岁时他开始玩相机,从此爱上了摄影,成年后他以摄影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前后90余年,相机从未离手,终成一代摄影大师。
很早就知道郎静山的名字,因为在读大学时,我选修过摄影课,只是不知道郎静山是兰溪游埠人。后来偶然得知此事,激动了好一阵子,自豪感那是杠杠的。
郎静山曾以“中国第一摄影师”峥嵘于上海,首创独树一帜的集锦摄影艺术,打破西方单视点的观看方式,获得多个国际摄影奖项,是中国摄影史上的传奇人物。100多岁时,仍在香港举办摄影展览和讲学,是中国乃至世界摄影史上跨世纪的一代宗师,以至于我们今天品论摄影、研学摄影时,总是会提到“世界十大摄影艺术家”的郎静山,提到他对艺术孜孜以求的追求,提到他在书法、楹联、诗词、绘画、篆刻、戏曲等艺术领域的极高造诣,提到他学贯中西的智慧和才情。
我在郎静山纪念馆里徜徉,了解到他众多的第一:他是把中国绘画的原理应用到摄影上的第一人;他是中国最早的摄影记者之一;他首创的集锦摄影在世界摄坛独树一帜;他创办了第一个全国性的摄影社团——中国摄影学会;他在上海松江女子中学开设摄影课,开创了中国摄影教育的先河……正因为有上述诸多的“第一”,郎静山成为中国摄影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里程碑。
纪念馆的墙上有“静山语录”,上面写着:“我喜欢我的工作,工作也就是我的娱乐,从工作中我也得到休息。由于对摄影的兴趣,我已经忘了去注意自己的年龄了。”画面上有一个三脚架相机和镜头,还有一句写着:“有时候看到天空的云朵,迫不及待想拍下来,你想想看再换个镜头,云变样子了。”从文字里能感觉到他对摄影满满当当的喜欢,语言里还隐藏了一些小得意,如孩童般天真。
细看墙上郎静山的每一幅作品,都有独特鲜明的风格,那风格就是“以影入画,以画入影”。用心品读郎静山的摄影,总能找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痕迹。郎静山为每一幅照片都取了富有诗意的名字,让人感受到中国文化的精髓:“三山半落青天外”“雪岭映浮空”“远山环绕亭可憩”“轻舟已过万重山”“坐看云起时”“老树枯枝靠宅生”“枝叶各成趣”“抚孤松而盘桓”“东风一夜树先春”“古寺寂寂人语暖”“山前树后有人家”“一片春山着远天”等,且不说照片的构图何等绝美,光看这名字,也让人浮想联翩、欢喜赞叹。
郎静山追求他的摄影作品也要与中国画一样意味无穷。他认为中国画以笔墨为工具,摄影则用相机,两者的工具虽然不同,但同样都是要营造出美好的画面。中国画里所谓的“构图”其实就是摄影里所说的“定景”,南朝齐谢赫的《古画品录》所举的中国画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说的是画画,其实去芜存菁、传移模写、气韵生动,也是郎静山“集锦摄影法”的应用原理。
中国画追求清淡空灵,“实景轻则虚景现”。郎静山在《晓汲清江》《湖山揽胜》《枫桥夜泊》等作品中均有表现,多种层次的黑白穿插,画面宛如缥缈仙境,韵味十足。烟云转折,远山含笑,层次井然,活泼而有变化,余意无穷……这正是郎静山摄影作品之所以能够打动人的原因。
纪念馆里还陈列着郎静山独具风格的人物摄影。张大千与郎静山两家是世交,张大千自然成了郎静山的“御用模特”。如《松荫高士》《松荫静坐》《飞泉幽涧》等,张大千均为照片中的主角。镜头下的张大千虽然须发皆白,但眼神安详、神清气爽,他笑眯眯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云淡风轻。郎静山用摄影把人物的神情捕捉得恰到好处,白色的胡须每一根都是立体的,还带着细微的光芒,让人过目不忘。
游埠镇是“浙江四大千年古镇”之一,自古商业繁荣,素有“钱江上游第一埠”的美誉。1991年,借在上海、北京、兰溪等地隆重举办“郎静山百龄百幅作品展”的机会,百岁高龄的郎静山再次回到游埠寻根祭祖。站在阔别几十年的祖居里,他手捧《宗谱》昭示儿女:“这里是你们的根,切勿忘记这方热土。”
古语云“智者乐,仁者寿”,郎静山兼而有之。他用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走上了世界摄影艺术的高峰,他用镜头创造的美,永远存在并丰富着我们的世界。其豁达乐观、恬淡朴实的品质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与创新,就像纪念馆门前开放的花朵,一直散发着艺术的芬芳。
当年,那个10岁的少年行走在此间时,他并不知道将来要做一件多么大的事,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中国摄影界的一个传奇与经典,但当他拿起相机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变得清澈明朗,一切均已水到渠成。
我想世间的幸福莫过于此吧。
李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