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明
大事往往肇始于具体的小事,也可以从小事讲起——明人张瀚初任御史,参见上司王廷相。初听上司训话,不免心怀忐忑,未料,这位督台大人却跟他讲起自己的一段亲历:昨天乘轿进城遇雨,一个轿夫穿了双新鞋,小心翼翼择地而行,很怕弄脏鞋。可进城后泥泞渐多,这轿夫一不小心误进泥水,便更谨慎地左拐右拐,想保住另一只鞋。后来另一只鞋也脏了,便“不复顾惜”了。王由此告诫说:“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故事平静地讲完了,张瀚的脑海却留下了深刻的启示,他“退而佩服公言,终身不敢忘”(《松窗梦语》)。
其实,轿夫本有“慎初”意识,但是“偶一沾濡,更不复顾惜”,脏了鞋,再污浊之地也不忌了。认知之树就有了第一个“虫眼”,观念之堤就有了第一个“蚁穴”,《韩非子·喻老》讲得清晰:“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看看,千丈长堤,因为楼蚁营窟而导致溃决;百尺高屋,因为烟囱漏火而导致焚毁。忽略小而致大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轿夫湿鞋的故事,类似于现代心理学上的“门槛效应”。通俗讲就是,如果一个人一只脚跨进门槛,那么整个身子进来就很轻易了。
其实,芸芸众生,有各式各样的“门槛”要迈,怎样破除这种“门槛效应”?
《资治通鉴》有云:“尽小者大,慎微者著。”于“微”,明代王阳明有独到见解:“克己必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是故,世界上怕就怕“万一”——“万一”是善之开端,也是恶的肇始,“万一”是“万事开头难”,也是“万事开头易”。而面对诱惑多多,要想不“湿鞋”,“何不慎初”亦不足焉,须为“何必当初”。
此谓“慎初”“慎微”,防微杜渐之首要。明初名将山云出任广西总兵时,见老衙役郑牢耿直、敢言,遂问:本地官员一向重视“实惠”(受贿),我若“入乡随俗”,没有什么不对吧?郑牢答:“大人刚到这里,就像一件崭新洁白的衣袍,假如有一点污染,就像白袍上沾了墨滴,终究是洗不干净的。”在古代,白袍是士人身份的象征,也是纯洁、清白的具象,此处之墨滴则代表着污秽。郑牢用“白袍点墨”的比喻来劝谏,形象地说明了官员一旦受贿、贪墨,就会留下永远无法洗去的污点。山云本贤良,闻此频频颔首,终留“身正行端”之声名。
宋代王安石有诗句警世:“有一即有二,有三即有四。”(《拟寒山拾得二十首》)“白袍点墨”,“有一就有二”,一破了素心,二将破清名。见微知著,防微杜渐,如何让“白袍”远离“点墨”,清著名理学家张伯行用一纸《禁止馈送檄》给出了斩钉截铁般的答案。
这也是防微杜渐之二:重在防“情”。张伯行德高望重,朋友、学生众多。他从福建调任江苏巡抚时,即直面浓浓的亲友情、师生情、故旧情等织成的一张“情网”,他早就对日趋严重的官场贪腐与贿赂“惯例”深恶痛绝,此际面对同僚、下属及门生、学生蜂拥而至(又多于“暗室”)的一份份厚礼,慨然而写《禁止馈送檄》,醒目地张贴于居所院门及巡抚衙署。檄文曰:“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谁云交际之常,廉耻实伤;倘未不义之财,此物何来?”檄文仅56个字,共用了8个“一”字,却酣畅淋漓,表达了防腐倡廉、一清如水的至高境界。
由此思之,无论是“轿夫的鞋”“总兵的‘白袍’”,还是“天下第一清官(康熙赞张伯行之语)的‘反腐檄’”,都正对无可逃避的现时,置身易“湿鞋”的处境,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守身如玉”当慎初,对认知之树的第一个“虫眼”,观念之堤的第一个“蚁穴”,尤须躬行“慎一”。欲善终,当“慎一”。“慎一”亦可谓慎独、“不欺暗室”,就是戒慎于事情发生之苗头、之微小,在思想上筑牢“第一道防线”,而即使是独自,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也决不做见不得人之事。
说防微杜渐,不“湿鞋”,无人可以例外。便是宫庭,也有“吃菜不许过三匙”之规定。末代皇帝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这样回忆:无论哪道菜,即使再可口,皇帝都不能连吃三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规。如果一过三匙,立刻就会被撤下,且十天半月都不会再见此菜。为何?筷子头上正好“慎一”“慎微”,以此可谨防知情的太监或者大臣以口舌之欲邀宠,诱使他做出一些“逾矩”之事。宫庭尚且如此,于今天的人们可提供多少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