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龙
前不久，老同事海宁下班前更新了他的朋友圈。没有多余文字，只是一行时间戳：2005.9—2025.9。配图为电视台的办公大楼，是他惯常喜欢的仰拍角度。
这天，是一个叫“夜报”的栏目创办20周年。这个只存在了3年的电视新闻杂志栏目，当年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50多位年轻人，而今可能只有海宁一人想起发个圈怀旧一下。留在电视机构的同事越来越少，散落天南海北的他们，现在全靠一个微信群维系着往日的热络。
海宁的朋友圈像一颗石子投进一潭静水，沉寂许久的栏目群瞬间喧闹起来。约聚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恍惚间像是回到当年的办公室，当有人扯着嗓子喊“报选题了”，满屋子都是青春的回响。
作为栏目的制片人，我没法置身事外。像当年斟酌新闻导语那样，我也跟着发了一条朋友圈：“20年前，我才三十几；20年后，他们已四十几。人生本就是一场没有彩排的直播，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我们，都从讲（别人）故事的记者，活成了讲（自己）故事的长者……”
朋友圈的留言、微信群的跟帖，双键齐下，很快涌现出来。老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间，话题又绕到我当年常常脱口而出的浓重乡音。他们印象最深的，是我审片时一脸嫌弃又语重心长地重复那句：“你们也看看，人家都怎么弄的！”一位早年跳槽出去做新媒体的小编，还提供了一个更完整的版本：“做节目可以重复别人，不能重复自己。不要把节目弄成食堂的大锅菜，自己觉得辛苦，人家看了倒胃口！”
这些“刻薄”之词，都是我的原创？或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忽然想起20年前的焦灼——新团队、新时段、新栏目。当时，省级平台晚间黄金档，竞争激烈，比拼胶着。江郎才尽、走投无路、逼上梁山的我，只能以一句“你们也看看，人家都怎么弄的”，缓解情绪，求得慰藉。我让他们看看的“人家”，是央视栏目的深度，是湖南卫视的鲜活，是凤凰卫视的开放，也是同城“敌台”里，那些能抓住观众眼球的单条巧思。那时逼着他们往外看，是怕这群刚刚入职的年轻人困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搞笑的是，一位韦小宝（真实姓名），出镜主持的冷峻风格很像央视的小崔。一次审片，当场点赞之后，他回出租屋嘴里含着硬币，默默练声，试图改变平翘舌音不分的状况。哪知小伙伴突然一声呼唤，他张口应答时不小心吞下硬币，苦等两三日，直到厕所里发现一枚硬币，心里才算踏实。
当然，我倒是依稀记得，那些年不时跟他们念叨过另一句：“做电视的，如果自己不认真看电视对标找差，看电视的人家又怎么能轻松地看电视？”那一代媒体人，大多是扛着摄像机追新闻，守着剪辑台熬到凌晨，总觉得镜头里的每一秒，都要对得起观众按下遥控器时的信任。
同事兵兵记得我的一个颠覆性“金句”：先会“抄”，再会“超”。
同事东东记得我的一句习惯性“吐槽”：你们节目里没有一点意料之外，节目外总是“一波三折”——采访遭拒、采访被打……
如今，群里的同事们，早不是当年围着选题会、审片会打转的模样了。有人考进体制内，有人去了外地媒体接着做内容，有人开了文化传播公司，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也有同事转行做猎头、开服装店、直播间里带货……凭着当年在“夜报”练出来的本事，都做得有声有色。他们说，在“夜报”的3年没挣着什么大钱，倒是那句“看看人家”，成了一提起就满是回忆的由头。
一句话跟着他们走过20年，那些公开播出的电视作品，似乎也没有这么幸运。不过，是他们自己肯琢磨、求上进，才把一句寻常叮嘱，变成藏在心里的念想。真正支撑大家往前走的，从来都是他们自己心里的光，而不是那一句话。
这些年，人们从家家户户守着电视机等新闻，到指尖划几下手机就能刷遍天下事。传统媒体的黄金时代大约已经过去了，可是看着“夜报”微信群里的热闹，看着这群在不同赛道上依旧快乐奔跑的同事，心里总有些触动。
年过半百之后，偶尔翻到当年的节目旧片段，或是刷到朋友们的新动态，已经没了当年“看看人家”的急切，多了“看看自己”的淡定。当年，催着大家往外看，是怕困在原地；如今，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渐渐明白：认真与执着，是年少时种下的火，也是风雨之后心头剩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