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再平
“木落水尽千崖枯,迥然吾亦见真吾。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这8句诗,勾勒出一幅冬夜苦读却心神俱畅的画卷:炉火正红,茶烟轻扬,四壁图书围出一个自在天地,而窗外数点寒梅,静静映照着天地本心。诗中那份澄明与从容,出自宋末元初仙居儒者翁森笔下的《四时读书乐·冬》。这组依四时流转写就的七言诗,清雅隽永,传诵至今。然而诗的背后,藏着的却是一个文脉几近断裂的时代。
翁森(1255~1326),字秀卿,号一瓢,台州仙居人。他博通经史,却生于南宋将倾之际,长于元朝初定之时。蒙古铁骑南下,科举一度停废,读书人不仅仕进无门,连安身立命的文化根基也岌岌可危。在这样的变局中,许多儒者选择归隐,翁森亦然。然而他的归隐并非退避,而是以更坚韧的方式延续文脉。《光绪仙居县志》载,他在宋亡之后于仙居东南创立安洲书院,“以朱熹白鹿洞学规为训”,在“学废将百年”的艰难岁月中,独力振兴一方教化。
翁森办学,见识卓然。他坚信读书之本在明理修身,而非功名利禄。即便科举不存,求知的乐趣与人格的涵养也不应湮灭。这一理念不仅支撑起书院讲学,也孕育了《四时读书乐》这组诗。在诗中,读书之乐与四时之景交融无间:春有“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生意;夏有“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的幽静;秋是“近床赖有短檠在,对此读书功更倍”的深沉;冬则是“数点梅花天地心”的悟道之境。他将理学家所倡导的“格物致知”,化为可感可触的生活意趣,劝学于无声,润心于无形。
这组诗因意境高远、语言洗练,很快传扬开来,跨越书斋,融入世情。700年来,它不仅被历代学子吟诵,也成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或绘为诗意图,或书作屏风帖,或刻于文具清玩,渗入日常生活的美学肌理。清代《四库全书》将其收录,更奠定了它在文学史上的清誉。
而翁森的践行,远不止于诗句。他所经营的安洲书院,也成为那个时代的一方文教绿洲。方志记载,当时从学者众,超过800人,杨同翁、周润祖、项炯等名士皆出门下。元代临海学者陈孚在《安洲乡学记》中感叹:“独骇夫江之南台之无学也,犹幸翁子之乡之有也。”此言正是对翁森在江南文教凋敝之际,独力撑起一方学统的赞叹。《仙居县志》亦评:“惟森独以儒术设教化其乡人,彬彬称盛焉。”这座身处乡野的书院,在万马齐喑的年代,犹如一盏孤灯,为东南文脉守住了微弱而持久的光亮。
今天,我们重读《四时读书乐》,所感受到的不仅是四时流转的诗意,更是一位儒者在文明危难之际的从容与坚守。翁森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真正的读书之乐,不在外求,而在内心的丰盈;真正的风雅,不仅属于书斋的吟咏,更属于每一寸对生命与天地的深情注视。而那“数点梅花天地心”之间的乐趣,穿越近800年的风雪,依然可感可寻,成为我们回应浮躁时代的一味清心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