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维维
九月,南方的秋,隐约如纱,绿意未褪,暖风依旧,像一阕低回婉转的宋词;而北方的秋,却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得出声响,闻得到香,看得见色彩,尝得出滋味,是一篇大开大合、落笔铿锵的汉赋。若此时向北而行,你将会遇见中国大地上最饱满、最慷慨的秋天。
北方的秋光,最先攫住人心。阳光不再炙热,变得清冽明亮,如刚擦过的玻璃,照得万物生辉。这光是有重量的——它压弯了稻穗,压红了苹果,压得豆荚在午后的暖阳中噼啪作响。这浓烈饱和的气势,与南方含蓄的点染不同,是天地间最豪放的写意画。
北方的风不似江南秋风那般温柔,裹着桂香与湿气。北风自西伯利亚启程,跨草原、越山岭,一路删繁就简,呼啸而至。它刮过玉米地,发出“唰唰”的金属之音;穿过打谷场,扬起谷粒跳跃的脆响;扑上面颊时,只剩干干净净的凛冽与清醒。这风不写诗,它只负责传递一个朴素的讯息:该收了。
南方的秋味,是蟹肥菊黄,是菱藕清甜;北方,却将整个秋天投入锅中、摊在晒场、封进坛里。你若走入任何一户农家的院落,便犹如步入了“酿秋煮秋”的中心现场:大铁锅里正蒸着新掰的玉米,水汽蒸腾,馥郁的甜香能飘过半条街。蒸熟的玉米,一部分当即啃食,烫得左手倒右手也舍不得放下;另一部分则脱粒冷冻,依次码入靠墙而立的大冰柜,与冻柿子、冻豆角、冻茄子一同,等待冬日与排骨、鱼肉同炖。
辣椒被编成长串,悬挂如喜庆的爆竹;屋檐下则挂满干豆角、萝卜片、茄子条。慷慨的秋阳抽去它们的水分,将风味浓缩成时光的精华,只待寒冬降临,在滚烫的炖肉锅中重新舒展筋骨,奉献出浓郁的香醇。厨房里,坛坛罐罐俨然阵列:流油的咸鸭蛋、醇厚的大酱、酸香扑鼻的酸菜、鲜辣爽口的泡菜……就连地窖也满了,白菜、土豆、红薯,等待被寒风唤醒。
这一切忙碌,无声却浩大,也深谙自然的律法:丰饶的秋,是冬的序章。他们无暇悲叹凋零,而是手脚麻利地将阳光、雨露、土地的养分悉数收纳。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务实与从容,是对季节更迭最庄重的应答。
所以,这个秋天,你该往北走。来看天如何更高远,地如何更厚实,光如何更清澈;来听风如何叮嘱,豆荚如何开裂,雁阵如何挥别长空;来尝一口刚出笼的豆包,那滚烫的豆沙馅,甜得直接、坦荡,一如这片土地的性格。
最终你会懂得,北方的秋,从来不是一首关于逝去的挽歌,而是一场奔赴成熟的庆典。它奔赴的是房檐下丰盈的收获,是冰柜中有序的珍藏,是地窖里沉稳的呼吸,是冬日火炕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炖菜中,一块软糯的冻玉米——它让你实实在在地,嚼懂了秋天的味道。
北国的秋,是能“嚼”的。每一口,都是整季日光雨露的凝结;嚼着嚼着,仿佛就将整片辽阔平原的灿烂,吞进了肚里。
所以,别再只是遥望秋色、感怀秋意。这个秋天,走入慷慨而凛冽的秋风,走入晒得发烫的粮堆,走入屋檐下悬挂的丰饶里。张开嘴,认真嚼一口秋。让那份甜、那份脆、那份酸香与咸辣,告诉你一个最朴素的真理:秋天,从来不止用来看,更是用来吃进肚子里,用来妥帖安放、细细回味的踏实光阴。在那里,你会遇见大地最丰饶的季节,也会读懂中国人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