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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生命的延续方式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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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浙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程应峰

  父母健在时的一个清明,我回老家扫墓。山路上油菜花一层层涌到脚边,母亲提着竹篮,里面装着纸钱、线香、糯米酒。父亲扛着锄头,把去年被雨水冲塌的坟头重新培土。我站在两座并排的石碑前——左边是祖父,右边是祖母。碑上的字迹被苔藓啃噬得只剩轮廓,却仍能辨出“显考”“显妣”的端庄。

  母亲点燃三炷香,插在炉状的黄土里,嘴里念念有词:“爹、娘,孙子回来看你们了。”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所谓“香火”,原来是这样一缕看得见却抓不住的白烟,在风里颤抖几下,就散了;可它又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山下的稻田、河埠头、老屋檐下的燕子,统统系在这抔黄土上。

  回家时,在祠堂里看见旧戏台。父亲停住脚,指着斑驳的粉壁说:“你爷爷当年就在这儿唱《单刀会》。”我抬头,见梁木上悬着半截褪色的红绸。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放音机,按下按钮,听到一声“大江东去浪千叠”,嗓子里仿佛含沙,字字铿锵。听着放音机里传出的唱腔,我忽然觉得祖父并未走远,他只是换了一副嗓子、一副面孔,继续站在锣鼓点里,把“忠义千秋”四个字唱成一条河,流淌在陌生人的耳膜与心跳之间。

  晚上,我在电脑上接收邮件,有一封邮件标题只有两个字“谢谢”。正文说,3年前她读到我发表的一篇《打桂花》,当晚就买高铁票回了老家,陪瘫痪的祖母过完最后一个中秋。祖母走后,她把院子里的老桂树砍下一截,做成一只小碗,盛满新酿的桂花糖,封存在冰箱冷冻层。“现在我每次失恋、失业、失眠,就挖一勺。”她写,“甜味还是和从前一样,连玻璃罐壁上的指纹都像外婆刚擦干了手留下来的。”邮件末尾附了一张照片:昏黄灯光下,木碗里的桂花糖凝成琥珀,碗底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我盯着屏幕,眼眶忽然发热。我从未见过她,她亦不知我此刻的住址,可我们却被同一篇文字、同一种气味,系在一根看不见的蛛丝上。原来“延续”可以如此轻盈,轻到只需一勺甜,便让一个逝去的老人在陌生人的舌尖上重新睁开眼睛。

  我开始留意那些隐秘的传承方式。地铁上,穿汉服的姑娘手腕上戴着外婆传下来的银镯,镯面錾刻的缠枝莲被岁月磨得发亮;咖啡店里,程序员把祖父的怀表改装成U盘,表盖里仍嵌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甚至我自己,也在每次提笔前,先摩挲那支用了20年的钢笔——笔杆上有一道裂纹,是父亲当年不小心磕的。这些物件没有DNA,却携带记忆:它们让一个人离世后,仍以“触感”的形式参与世界的构建——当姑娘抬手撩发,当程序员插入U盘,当我拿起钢笔,那些远去的人就以指纹、以体温、以一声叹息,重新回到我们中间。

  然而,并非所有延续都如此温柔。我在电视拍卖会上见过一幅张大千的泼彩山水,成交价2亿元。讲解员说,买家是位币圈新贵,买画不为欣赏,只为资产配置。那天夜里,我梦见画里的青绿山水一寸寸褪色,变成手机行情软件里跳动的红绿K线。醒来时,我忽然明白:当延续沦为占有,灵魂便会被抽干。祖父的戏、祖母的糖,之所以能够穿越死亡,是因为它们被“使用”——被唱、被尝;而锁进保险柜的画、封进地窖的酒、写进遗嘱的房产,只是换了个地方的“尸体”。真正的延续,是让事物继续活在“关系”里: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时间的关系。

  我们终将化为尘埃,但尘埃也有重量,当它们落在别人的睫毛上,就成了泪;落在纸上,就成了字;落在土里,就成了来年开花的养分。香火会断,财富会散,声名会朽,可只要还有人记得你曾如何爱过、如何痛苦过、如何在一朵云前忧伤过,你便从未真正离场。所谓“延续”,不过是把有限的肉身,拆成无数碎片,藏在别人的日常里:当他走过你曾驻足的桥,当他哼起你曾低唱的歌,当他用你握过的姿势端起一杯茶——你便在他体内,悄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