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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一半泥土一半云

日期: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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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浙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崔娅娜

  一位女作家曾说:文字不是写出来的,是“长”出来的。她写窑洞,先让膝盖跪进崖畔的黄土,跪到裤管渗出尿碱一样的黄斑;写炊烟,先让柏树枝的烟把眼睛熏成两口枯井;写一头牛的死亡,先让牛绳在手心勒出紫黑色的沟——等血痂脱落,她才有了第一句:“牛的眼睛是两颗被岁月泡皱的大枣。”

  我学着她的样子,脱鞋把脚插进五月的麦地。麦芒扎进脚踝,像无数细小的注射器,把阳光、风、去年冬天的雪水以及前夜刚落的羊粪,统统注进血管。我疼得发抖,却听见麦穗在耳边窃窃私语:“疼就对了,疼是根在找路。”

  我去闻一块晒了一整天的石头——它滚烫的腹腔里,藏着去年山洪的咆哮;去等一只蚂蚁迷路,陪它翻过三片枯叶、两粒土坷垃、半截断枝,直到它在一株苍耳的刺面前突然醒悟,掉头,狂奔;去听一场雨,从瓦檐上摔下来,碎成八瓣,再被风重新拼成一张透明的脸,贴在窗棂上,窥视我如何在一页白纸上种下第一行字。

  雨说:“别急着写,先让我把你淋透。”我淋透了。头发贴在头皮,像黑色的水草;衣服吸饱水,变得沉重。我蹲在门槛,看雨水顺着脚趾流回泥土,带着我身上所有的标签——学历、岗位、银行卡密码、社交媒体的昵称——全部被泥土吞没。那一刻,我成了“无”,成了“被自然允许存在的一物”,成了“它们”。

  我学着成为“它们”。夜里,躺在打谷场,让露水在睫毛上结晶;白天,把耳朵贴向土豆的垄沟,听块茎在黑暗里翻身——它们用细小的、乳白色的根,抓住土,抓住去年腐烂的玉米秆,抓住一只蚯蚓的尸骨,抓住我呼出的二氧化碳。它们说:“向下,再向下,黑暗里才有光。”

  黑暗里真的有光。是马铃薯开花时,淡紫色的小灯笼,在正午的烈日里轻轻摇晃;是花生宝宝挣脱果壳时,“咔”一声极细的裂响;是歪脖子树在崖畔探身,把年轮一圈圈转向天空,像递出一封无人拆阅的信。

  我不再急着“写”。先让自己在土里发芽,先让自己被草淹没,先让太阳把皮肤晒得发疼,疼到不得不写下第一个字。那字,带着土腥,带着汗碱,带着牛反刍的酸,带着麦芒刺进血肉的痒。那字,是“根”。根向下。向黑暗,向潮湿,向蚯蚓的洞穴,向石头的裂缝,向祖先的骨殖,向所有被踩倒又站起来的沉默。枝向上。向风,向雨,向闪电,向星辰,向所有遥不可及的光。

  而我在中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伸向天空;一半是泥,一半是云;一半在疼,一半在痒;一半在遗忘,一半在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