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兴海
1920年初春的杭州城,数百名军警手持步枪包围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操场铁门外,学生高呼“为新文化牺牲”,声浪穿透高墙;铁门内,一师学子挽臂而立,以血肉之躯阻挡军警进入。这场震动全国的“一师风潮”,矛头直指当局撤销校长经亨颐职务的政令。当警棍与呐喊碰撞,新文化与旧秩序的对抗在此刻具象为一座校园的存亡。经亨颐——这位被学生称为“我们的校长”的教育家,其倡导的“人格教育”理念,已然将浙江一师淬炼为新文化运动的南方火炬,更在近代中国教育转型史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教育维新:从“贩卖知识”到“人格觉醒”
经亨颐的教育革命始于对传统教育的彻底反叛。留日归国执掌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后改称浙江一师)后,他痛斥学校为“贩卖知识之商店”,提出石破天惊之问:“求学为何?学为人而已。”这一理念颠覆了以科举遗绪为核心的功利性教育,将目标转向全人格的塑造。其亲手制定的“勤、慎、诚、恕”四字校训,被赋予现代性阐释:“勤”需不厌不倦探索真理;“慎”指要谨言慎行减少错误;“诚”为“真实无妄”,强调自我完善;“恕”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培育公民精神。
为践行理念,经亨颐实施三大破冰之举:在师资重构方面,1919年秋聘陈望道、夏丏尊等16人为专任教员,终结教师“因循敷衍,以学校为栖身传舍”的流弊,组建起提倡白话文的“四大金刚”;掀起管理革命,在学校创立评议会制度,师生共治校务,学生代表首次进入决策层;促进课程革新,1919年10月断然推行国文课全面采用白话文。面对“国文程度下降”的指责,他驳斥:“国文当为教育所支配,非教育为国文支配。”讲台上之乎者也的消逝,实则是千年文言霸权崩塌的序幕。
自治之火:从“他律牢笼”到“自律公民”
经亨颐最具先锋性的实践当属学生自治。1919年11月16日,一师学生自治会成立大会上,两千师生齐唱《自治歌》:“理性意志各自制”,歌声中一个微型公民社会雏形初现。在经亨颐看来,自治绝非放任,而是“写‘自’字一撇,未到‘治’字一点”的成长过程,需师长“指导”与同侪“陶冶”并行。
自治会细分12项职能,涵盖健康、学术、德性乃至社会服务,而儆戒、学业评定等仍属校方职权。此种“双轨制”释放出惊人效能:学生自管膳厅后,“食物何必计较”的共同体意识取代了抱怨;自治纠察部禁烟成效远超校方强制,因“告发机制”唤起道德自律。当请假制度改为每日自由出入两小时,学生反比“他治时期”更严守纪律——人格的觉醒催生了真正的秩序。
风潮淬炼:新旧冲突中的精神堡垒
1920年初,学生施存统发表《非孝》一文批判封建伦理,成为新旧势力决战的导火索。当局以“渎职”为由罢免经亨颐,引发“挽经护校”运动。军警包围校园时,学生宣中华高呼:“中华为革命死而无憾!”——他后来成为浙江农民运动领袖,29岁慷慨就义。这场被蔡元培、梁启超声援的“浙江五四运动”,终迫使当局妥协。
风潮不仅巩固了新文化阵地,更昭示教育场域的政治意义。经亨颐虽离职赴上虞创办春晖中学,但其精神已深植学子心中。春晖延续一师血脉,以“反对旧势力,建立新学风”为旗,汇聚朱自清、丰子恺等大家,成就“北南开,南春晖”的传奇。白马湖畔的钟声,实则是西湖畔抗争的悠长回响。
群星谱系:人格教育的世纪回响
经亨颐执掌一师10年,培养人才构成半部浙江新文化史。宣中华、俞秀松(共青团创始人)等从自治会走向革命前线,播撒革命火种;湖畔诗人冯雪峰、潘漠华将“血泪意识”注入创作,柔石以《为奴隶的母亲》叩问社会,擎起文艺先锋大旗;丰子恺、潘天寿在李叔同艺术启蒙下开创美学新境,终成一代巨擘。
这些多元路径恰是“人格教育”的生动诠释——经亨颐从未塑造单一“模范”,而是激发个体“自动、自由、自治、自律”的生命潜能。当潘天寿挥毫追忆经氏篆刻指导,当曹聚仁晚年独称经亨颐为“我们的校长”,师道传承已超越技艺传授,升华为精神血脉的延续。
浙江一师,1923年与浙江省立一中合并,后历经多次重组,成为杭州高级中学(贡院校区) 和 杭州师范大学的重要源流。杭高校园保留着“浙潮第一声”雕塑、鲁迅手植樱花树,每年举办“樱花文会”纪念文脉;杭师大“经亨颐教育学院”,以教育革新为使命,延续“人格教育”理念;春晖中学今为全国重点中学,校史馆陈列经亨颐手稿。经亨颐病逝14年后,其骨灰由女儿经普椿移葬春晖校园。墓碑“长松主人”四字,恰似其教育理想的隐喻——以松柏之姿抵御风雪,滋养新木参天。
浙江一师的实践,本质是一场以教育重构中国人精神根基的壮阔实验。当白话文取代八股,自治会瓦解威权,人格价值首次凌驾功利之上。经亨颐与一师群英的身影,至今仍在叩问教育的本质:学校非知识货栈,实乃人之熔炉;教育非技能灌输,而是对自由心灵的永恒唤醒。白马湖畔未息的钟声,仍在为每一代追寻“人格之光”的跋涉者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