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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鲁迅的烟瘾

日期: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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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浙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张勇

  鲁迅先生的烟瘾,怕是与他那支“金不换”的毛笔一般,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我酒是早不喝了,烟仍旧,每天三十至四十支。”1928年6月6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如此写道。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固执的坚持。

  倘若翻阅旧日的相片,鲁迅的形象大抵总是如此:一袭长衫,头发硬挺地竖着,眼神锐利如刀,而指间,便常夹着一支烟。那烟,有时明灭于深夜的灯下,有时飘忽于友人的谈笑间,有时则固执地伴着他,直到稿纸上的墨迹干透。许广平女士回忆,先生的吸烟量是极大的。一日下来,总需50支上下。这数目放在今日,足以令任何一位医生蹙眉。工作越忙,越是手不离烟,这时候“一半吸掉,一半是烧掉的”。许广平甚至能够通过烟蒂的数量来判断鲁迅一天的活动:烟蒂多,说明他整日在家写作;烟蒂少,则可能是外出办事了。

  在《藤野先生》中,他写道:“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在散文《秋夜》中,他如此描绘:“我打了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野草》中的描写更是传神:“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在那个时代,在那个需要以文字为投枪的时代,烟草或许成了他抵抗困倦与虚无的武器。夜深人静时,唯有案头一盏灯,手中一支烟,陪伴他与那无边的黑暗对峙。烟雾缭绕中,他写下了《狂人日记》里“吃人”的恐惧,写下了《阿Q正传》中那可悲又可叹的灵魂,写下了《野草集》里那些挣扎求生的文字。烟灰跌落在稿纸上,他轻轻拂去,如同拂去时代的尘埃,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烟瘾,自然也侵蚀着他的健康。先生患有严重的肺病,医生屡次劝他戒烟,至少应当减少。他听了,有时也会无奈地笑笑,答应着“是的是的”,但手中的烟却并未真正放下。有一回,他甚至对友人戏言:“我吸的是烟,吐出来的是闷气。”这幽默背后,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沉重?他何尝不知吸烟的危害,只是那精神的苦斗,需得这物质的刺激来稍稍慰藉。他的生命,仿佛在以一种加速燃烧的方式,换取思想的迸发与文学的结晶。萧红在回忆文章里写过,有一次去看望先生,见他咳得厉害,却仍不肯放下烟卷,只是笑着说:“不吸一点,写不出东西来。”这话听来平常,细思之下,却令人心酸。

  他与烟的关系,亦可见其性情之真。他抽烟,不分品牌,据说一度常吸的是“品海牌”与“翠鸟牌”,后来也吸“黑猫牌”。他并不讲究这些,有烟便可。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萧伯纳访问上海时与鲁迅会面。看着鲁迅手中夹着的烟,萧伯纳好奇地问:“你抽的是哈德门?”鲁迅笑着回答:“是,便宜,好抽。”萧伯纳接过烟试吸一口,忍不住咳嗽一声,感叹道:“你们中国人的烟,比我的剧本还辣。”鲁迅回应道:“辣才好,能醒人。”鲁迅待人真诚,自己吸廉价烟,却常备好烟招待客人。萧红回忆说:“鲁迅先生备有两种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的……”这种待人之道也体现在他收到别人送的“黑猫牌”香烟时——他没有留着自己享用,而是分送给了朋友和兄弟。

  与青年作家们谈话时,烟雾弥漫之中,思想的交流却愈发清晰。他那著名的“蚊子论”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脱口而出的:“譬如一只蚊子,哼哼哼地叫个不停,究竟是要叫人注意的,但若被一巴掌拍死,也只好自认倒霉。”说话时,手中的烟蒂即将燃尽,他又熟练地接上一支。这支烟,从他青年时留学日本便开始点燃,一直燃尽了他在上海大陆新村的最后岁月。

  如今,我们想起鲁迅,便会想起他那冷峻的面容,想起他那锐利的文字,也会想起那始终萦绕其侧的缕缕青烟。那烟,最终与他的文字一同,化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当我们试图理解那个时代的苦难与抗争时,或许也能从这烟雾中,窥见一丝真相:那是一个需要燃烧生命才能唤醒民族的时代,而鲁迅燃烧得尤为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