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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失而复得的状元手稿

日期: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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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2版:春秋       上一篇    下一篇

  姚文田手迹

  □李健

  为了撰写清朝湖州籍状元的文章,我在国家图书馆数字资料库查找姚文田的资料,发现这位乾隆五十九年特科考试第一名,嘉庆四年殿试又荣登榜首的“双料状元”名不虚传,在任上勤慎政务,治国安民,业余时间还博览群书,勤奋著述,学术上颇有成就。他除了主持编修《扬州府志》外,还先后撰写了《广陵事略》《历代世系编年纪》《邃雅堂学古录》《说文声系》《说文解字考异》《内经脉法》及《相宅》等著作。其中《说文解字考异》是姚文田准备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多,也是留给后人最具有学术价值的著作。可惜这部倾注了姚公半生心血的稿本命运坎坷,虽经祖孙三代的不懈努力,最终还是未能刊印问世,连原稿都差点儿丢失,其中的曲折离奇真是一言难尽。

  在国家图书馆数字资料库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金石类”著录中,发现国内有四处收藏了姚文田的《说文解字考异》稿本:国家图书馆两部,上海图书馆一部,浙江图书馆一部,旅顺博物馆残缺的半部。国家图书馆所存的两部稿本均为十五卷二十八册,其中一部每册书衣都有楷书“群书引说文考”,里面各卷的卷首皆题写“说文解字”,只有第一卷在“说文解字”旁加上“考异”两字。页眉、页脚及行间等处还有不少的批改,涉及书中内容的增加或删改。另一部每册书衣及卷首均作“说文解字考异”,第一卷页眉、第二卷上的页脚、第二卷下的书衣分别有“乙丑十一月十八日秋农(姚文田的字)手校讫”“乙丑十二月初六日秋农校讫”“乙丑十二月廿八日秋农手校讫”“丙寅二月初十日秋农手校讫”的题识,并钤有“秋农”“姚文田”的朱印。仔细对照,发现凡是前一部页眉、页脚及行间的批注内容,在这一部中皆双行叙入。据此推断:前一部应是姚文田的手稿草本,而后一部则是在前一部基础上补充修改、抄录誊清、校对装订的清稿本。另外,两部稿本都加盖了“京师图书馆藏书印”。

  晚清著名藏书家、版本学家缪荃孙是江阴人,他年轻时经常往来于湖州、苏州之间,与陆心源、凌霞、刘承干、吴云、吴昌硕等湖州籍文人士子都有交往。国家图书馆的藏品中有《二家书札》信函粘贴本一册,汇集了缪荃孙和陆心源分别致凌霞的函札若干。其中缪荃孙致凌霞的信函22通,主要涉及金石辑录和传拓等,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缪荃孙在自己的《云自在堪随笔》卷三“书籍”中提到:“近见姚文僖(姚文田的谥号)文田、严铁桥(严可均,号铁桥,湖州织里人,嘉庆五年举人,晚清著名文字学家、藏书家、钱币收藏家)同撰《群书引说文疏证》稿本,均手稿,加签满纸,其孙彦侍方伯交予审定,前嘱同事吴枚升写精本,后又嘱郑伯更添甚多。予颇不为然,有引用嘉、道时未出之书,不如用原本。遂未及付梓而方伯没矣。彦侍之孙将家藏书籍售之京师图书馆。手稿一次,清稿二次,清稿皆在焉。书单题曰钞本,不知其高祖手泽也。”1909年缪荃孙出任京师图书馆正监督,在其任上编纂的《清学部图书馆善本书目》中对馆藏的两部《说文解字考异》均有著录,并加按语追述了他与姚觐元(字彦侍,姚文田的孙子,曾任川东道台、广东布政使)及此书的因缘:“同治壬申,荃孙在蜀,彦侍观察招入幕中,出此初稿,嘱为整理,次第交写官另写清本,荃孙写成一分。又嘱遵义郑伯更知同为之。伯更据后出之书增补甚多,彦侍不以为然,伯更辞馆,带书而行,殁于逆旅。彦侍寓苏,至登上海报以觅此书,后彦侍堂弟藏此清稿,函交彦侍,彦侍大喜,将为开雕而病殁,今两稿具在,不胜存没之感云。”缪荃孙《艺风藏书记》卷“《说文解字》三十卷”条亦记载:“姚书徵引甚博,系草稿,涂乙满纸。文孙方伯觐元宝同拱璧。荃孙入川东幕,方伯属荃孙指示写官录出清本,复交遵义郑伯更详校,成书八册,欲刻未果。近年姚氏书尽出,此书亦在内,但注‘钞本’,不知先代著撰矣,可胜慨哉。”

  缪荃孙作为时任川东道台姚觐元的幕僚,见证了《说文解字考异》稿本校勘、增补、抄录、丢失的全过程,其所言应该是翔实可信的。他提到当时在姚觐元家任西席的郑知同(字伯更,贵州遵义人),其父郑珍是晚清宿儒,先后在贵州多处任教谕,对文字学颇有研究,著有《说文逸字》《说文谐音》《说文大旨》等。郑知同从小跟随父亲读书,耳濡目染对文字学也有一定的研究,所以东家就将校勘祖父遗著的重任交付与他。可郑知同的学究气太浓了,还有点偏执,没有领会东家的意图,对稿本随心所欲地增补删削,增添了好多作者在世时尚未出版的书中资料,把姚文田耗尽心血写就的稿本弄得面目全非,难怪姚觐元见了要生气。可能东家批评的语气生硬了点,同僚老缪等人又在旁边冷言冷语讥讽,郑知同觉得孰不可忍,一怒之下竟不辞而别了。读书人嘛,难免会有点书生意气,士可杀、不可辱,东家不尊重我,我辞职走人,这是当时家庭教师通行的做法,情有可原,无可非议。但问题是你将别人祖上留下的手稿也擅自带走了,最后还因“殁于逆旅”而殃及池鱼,珍贵的手稿从此人间蒸发了,这样就未免有点难堪了。姚觐元在广东布政使任上遭人弹劾,罢官归隐苏州之后,在上海《申报》上悬赏寻找祖父的手稿。上天有眼,当年《说文解字考异》一稿完成后,细心的姚文田又誊抄了一份清稿,托人带回湖州老家保存,以备不虞之变。老家的堂弟在《申报》上见到刊登的悬赏广告,翻箱倒柜找出叔祖留下的清稿寄到苏州,倾注了祖父毕生心血的手稿得以重见天日,姚觐元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困扰他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贵州学者蒋南华等校注的《郑知同楚辞考释手稿》前言曾提到:“郑知同之《补姚氏说文考异》20卷和《说文正异》2卷均由张之洞呈献于清内阁书库,现存北京图书馆 。”但在北京图书馆的古籍目录中未见此书。经行家指点,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查到了张之洞弟子、江苏吴县人王仁俊的《说文考异补》稿本八册,书前有王仁俊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写的“说文考异补叙例”,其中谈到:“归安姚文田之《考异》,大旨据唐宋以来引文加以论断,致为精密。顾其书系手稿,未勒定本,南皮尚书张孝达(张之洞)师开府两粤,属遵义郑氏知同重加考辨,续为编纂,草稿初成,未及清缮,其中删并复夺排比前后斯事繁琐,尚竢来者。”“又记”曰:“是书初名《说文解字考异三编》,稿成,就正于南皮师。师命并纂姚、郑二稿合为一书,示以宜称《说文考异补》,则名简易举,谨遵题记,其体例皆依师命云,丁酉十月朔。”王仁俊是一位襟怀坦荡的诚实君子,不掠人之美,实话实说,让我们知道当年郑知同不仅没有横死途中,而是带着姚文田的手稿和自己的《补姚氏说文考异》草稿,作为投奔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见面礼,被“南皮尚书”委任为广雅书局的总编纂。当时南北交通极为不便,信息相对闭塞,在京城的缪荃孙听信了郑知同“殁于逆旅”的谬传。不过这位郑总编的福分浅了点,新官上任没多久就一病不起,还未来得及将书稿列入出版计划,就去世了。接手的广雅新总编王仁俊按照上司的意见将两人的稿本合并在一起,书名定为《说文考异补》,可惜也未能正式刊印。

  2010年北京嘉德秋拍会上,曾出现标明姚文田编撰、王秉恩抄录的《说文解字考异》七册,最后以6.16万元成交。在“百度”搜索得知:王秉恩字雪澄,清同治年间举人,宦游各地,精目录校勘之学,收藏金石字画甚富,为张之洞的弟子,在广雅书局提调任上所刻《广雅丛书》有一定的历史研究参考价值。他与缪荃孙交往甚密,书信来往常谈及刻书、藏书之事。辛亥革命后,闲居上海,晚年多以古书、字画、金石换米度日。

  嘉德这次拍卖的是王秉恩光绪年间的抄本,并不完整,只有卷四上、卷五、卷八、卷九上下、卷十、卷十一,书稿上有不少地方都加盖了“强学簃所钞书”的印章,王秉恩家的藏书楼就叫“强学簃”。

  让我们梳理一下姚文田《说文解字考异》的流转过程:郑知同死后,王仁俊按张之洞的指示,将姚、郑两人的稿本合二为一,书名重定为《说文考异补》,与两份原稿一起保存在广雅书局的书库内,一直未能列入书局的出版计划。在这之后的若干年里,一些对文字学感兴趣的文人学子陆续在书库内发现上述稿本,如获至宝,抄录留存,学习研究,王秉恩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抄本在民间辗转流传,最后由上海、浙江与旅顺的图书馆、博物馆分别收藏。光绪三十二年,张之洞由湖广总督出任军机大臣,分管学部,他综合罗振玉等人的意见,于宣统元年(1909)奏请建立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京师图书馆。而新成立的京师图书馆藏书太少,根据首任馆长缪荃孙的提议,学部下令各地的官家书局、私人藏书楼呈送历年收藏的善本稿本。广雅书局呈送的书稿中就有姚文田的草稿本,而姚家后人送交的家藏图书包括了《说文解字考异》的清稿本,因对其中的变故不甚了解,两家送交的书单上都标明是抄本。后来经早先见过原稿本、清楚失而复得经过的缪荃孙鉴定,这两件殊途同归的稿本,都是姚文田本人的手稿真迹,弥足珍贵,是无法复制的文化遗存。而王秉恩的抄本一直保存自家的藏书楼“强学簃”中,历经战乱有部分佚失了,

  百年后奇迹般出现在拍卖会上,被有心人高价收藏。姚文田的《说文解字考异》稿本失而复得的经历,曲折离奇,错综复杂,富有传奇色彩,若文僖公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也一定会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