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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泡菜坛里的月亮

日期: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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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浙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余娟

  泡菜坛在川南乡下叫“盐罐”,肚大口小,像一口倒扣的井。外婆家的那口坛,腌过青菜、藠头、仔姜,也腌过一轮又一轮的月亮。

  月亮不是比喻,是真有白光浮在卤水表面。坛沿一圈水封,月光透进来,卤水像磨亮的锡箔。外婆说,那是盐在发光,也是菜在呼吸。我信前半句,后半句很多年后才懂。

  每年霜降前后,外婆赶集买回一麻袋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沱江雾。她蹲在院里择菜,手指像老竹片,一掰,咔嚓一声脆响。当天夜里,青菜要裸身进坛,只留一层薄盐作底衣。坛口压一块黄砂石板,用腕力一旋,石与瓷发出“咯”的一声闷响。是封印,也是约定——七天后开坛,青菜必须变成翡翠。外婆从不数日子,只靠闻。坛沿水封里若有气泡“咕噜”一下,她就揭开砂石板,卤水像睡醒的猫,伸个懒腰,酸香先到鼻尖,再钻进袖口。外婆舀一碗出来,切寸段,浇熟油辣子,叫“跳水菜”。我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月亮挂在泡菜坛上空,像一块腌透的姜,辛辣又温柔。

  后来我去北方读书,火车穿过秦岭,隧道一个接一个。玻璃瓶在行李架上晃,卤水拍在菜叶上,声音小得像心跳。到北京第一年,冬储大白菜堆满宿舍楼走廊,我切一撮“跳水菜”下饭,酸香炸开,室友围过来问是什么。我把瓶子递出去,像递出故乡的钥匙。

  毕业那年外婆去世,我赶回川南,盐罐空了。舅妈说,卤水倒给屋后那棵柚子树了。我蹲在树下抠土,像摸到了外婆的手背。回程高铁上,我接到室友电话,他开了一家川味小馆,菜单第一行写“外婆跳水菜”,定价九块九。我笑了起来,笑完又哭,眼泪砸在手机屏上,像卤水砸在青菜上。

  “跳水菜”最绝的吃法,是配一碗白粥。粥要稀,能照见人影子。“跳水菜”切得细,浮在粥面,像一行行被月光漂白的往事。筷子一搅,菜沉底,往事浮上来,酸香扑鼻。我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泡菜?它不贵、不奇、不登大雅之堂,可它像外婆的掌心,粗糙却恒温,把最寡淡的日子腌出回甘。

  有人讨厌泡菜,说那股酸味像旧抹布。我不反驳,只想起外婆的话:“菜要腌透,人也要腌透。”腌透不是烂掉,是让盐和时间把棱角收一收,把苦味转成鲜味。就像她的一生,丈夫早逝,独自养大五个孩子,最后一滴卤水倒进树根,却长出三百只甜柚。

  今年霜降,我买了十斤青菜,在出租屋里开坛。没有黄砂石板,用一只白瓷碟代替;没有沱江雾,用自来水。坛沿水封里,月亮依旧浮上来,像外婆隔着十年光阴看我。第七天清晨,气泡“咕噜”一声,我揭开碟子,卤水清澈,菜叶透亮。夹一筷子,酸、辣、脆、鲜,一口下去,北京的风忽然有了川南的湿度。

  我把照片发给室友,他回了一条语音:“味道对吗?” 我对着手机说:“对的,是外婆的味道。” 

  泡菜坛里的月亮,从来不止照亮一口坛子。它照亮所有背井离乡的胃,也照亮所有被时间腌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