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明
沈尹默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教育家。30岁时就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后任北平大学校长、辅仁大学教授,《新青年》杂志编委等。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并创建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上海市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他一生崇尚务实而不屑空谈,倾心文艺而不事张扬,为新文化运动、祖国文化事业的繁荣,尤其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其“沉默”敬事之品格,正如《道德经》中所言:“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一
沈尹默原名沈君默,在北大任职期间,因其担任教授时寡言少语,被同事调侃道:“你这个性格内向的老实头,平时常常默不作声,既然如此,何必多带一口?”当时北大还有一位教师名叫张君默。于是,沈尹默果断地摒弃了名字“君”下一“口”,改名为沈尹默。表示要潜心做学问而不尚空谈,自此“沉默”如其名,伴随其以学报国、以艺立身的一生。
人们更多知道的是沈尹默的书法成就,当时书坛有“南沈北于”之称、“南沈北吴”之说。沈尹默是公认的20世纪最著名的书法艺术大师,是中国历代书法家自清代末叶何绍基后,收入《辞海》者仅有的一人。然而,沈尹默还是以新诗见长的著名诗人。
1918年1月,《新青年》第四卷一号刊登新诗九首,沈尹默三首、刘半农两首、胡适四首。这是《新青年》第二次发表新诗,对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上世纪20年代是沈尹默新诗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在举起新文学革命旗帜的同时,以《新青年》杂志为发表主阵地,接连创作了18首新诗,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居于同时期新诗诗人前列。其中以《月夜》和《三弦》影响最大、反响最好、成就最高,也奠定了沈尹默作为五四新文学运动先驱的历史地位,他与五四文学革命主将胡适并称中国新诗开拓者。刘半农编辑的《初期白话诗稿》收录沈尹默九首新诗作品,是收录诗作最多的诗人。废名在北京大学讲授新文学,提出沈尹默的《月夜》是中国新诗的“第一首诗”。综观沈尹默的新诗成就,周作人曾说:那时的新诗人,只有沈尹默和刘半农“具有诗人的天分”。朱自清也认为,沈尹默的《三弦》“是不该遗漏的”。
沈尹默的古诗词《秋明集》二册,最早由北京书局1929年12月印行,书籍出版后曾风靡一时,著名文学家钱玄同谈及沈诗时认为“他对于旧诗是极深造有得的”。著名诗人穆木天说他所敬佩的“旧的诗人只有两位,一位是王国维,还有一位就是沈尹默”。著名思想家马一浮赞沈五言诗“风神标格,深得力于陶公,有渊明诗朴而弥隽”的气象。但随着新文学革命的风起云涌,这本诗词集最终淹没在文学革命的浪潮中,而“沉默”的沈尹默从未以此为荣为傲。半个多世纪后的1982年3月,书目文献出版社将沈尹默的新诗和旧体诗词合编为《沈尹默诗词集》出版后,在海内外产生了轰动效应,这位“沉默”的诗词大家风采才再一次走进读者和研究者的视野。
二
除了诗名,沈尹默也堪称“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五四时期,沈尹默和陈独秀、钱玄同、胡适、李大钊、高一涵轮流主编《新青年》,积极从事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的起点虽然是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进步刊物《青年杂志》,但让《青年杂志》(后更名为《新青年》)迁址并进一步发展壮大,沈尹默居功至伟。这期间,他利用北大名师的影响力,向时任校长蔡元培建议,将《新青年》杂志从上海迁往北京大学办刊。作为迁址后《新青年》杂志的6名轮值编委之一,沈尹默编辑了第四卷至第六卷的内容,撰写了多篇其他卷本所需的理论文章,不仅为新文化运动吹响了冲锋陷阵的嘹亮号角,而且为新文化运动奠定了引领潮流的思想基础。
与此同时,沈尹默还利用编委的身份,广邀北平文化界权威人士如北大“三沈”(沈尹默和他的哥哥沈士远、弟弟沈兼士),“二周”(周树人、周作人兄弟),“二马”(马裕藻、马衡兄弟)等,参与《新青年》的撰稿和宣传。这些文化名家的介入,不仅蓄积了一流人才力量,更是扩大了《新青年》的社会影响力,新文化运动由此名震天下。
北京大学新文化运动领导阵营的形成,沈尹默的桥梁纽带作用至关重要。这期间,沈尹默利用文化名人的号召力,向蔡元培校长推荐了刘师培、胡适、李大钊、陈独秀、李四光等一批才俊来校任教,其中陈独秀、李大钊等之后都成为北大的中流砥柱、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他协助蔡元培校长整顿校风、改革校务,最早提出“教授治校”、成立评议会的主张,他的建议写进了北大章程,开启了中国现代教育的新纪元;他介绍章太炎弟子等多人加入北大新文化运动阵营,与鲁迅、李大钊、陈独秀等一起举起“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使北京大学成为名副其实的新文化运动大本营和主阵地。
沈尹默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名骁将,对“五四”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思想唤醒运动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他本人十分谦虚和“沉默”,从不以此居功、挂齿张扬。在1950年“五四”纪念前夕,他在《回忆五四》一文中自谦地道:“说起五四运动,我自己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我在当时不是队伍中的一个战士,不过是伙夫之流,说得好听点,也不过是一名卫士,或者是一个伙夫头儿罢了。”
三
即便是钟情一生的书法,也可见沈尹默的“沉默”和专注。1909年底,陈独秀任杭州陆军小学历史、地理教员时,遇到了在该校任教的刘季平(又叫刘三)。因刘季平是陈独秀在日本的同窗,此后,陈独秀便常到刘季平家里闲坐谈论。有一天,陈独秀在刘家见墙上新挂了幅字,是一首七言古诗,“眼中黄叶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落款“沈尹默”。原来,沈尹默也在该校任教,这幅字是他在刘家乘酒兴写的。第二天,陈独秀敲开沈尹默家的门。进门就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作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
沈尹默听到陈独秀直言不讳的批评,如当头棒喝,令其倏然警醒。沈尹默此后“沉默”下来,发愤异常,“从指实掌虚,掌竖腕平,执笔做起,每日取一刀尺八纸,用大羊毫蘸着淡墨,临写汉碑,一纸一字,等它干透,再和墨使稍浓,一张写四字。再等干后,翻转来随便不拘大小,写满为止。”两三年后,又一心“沉默”,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精品,决意练就自成一家的书法。
上世纪30年代末,陈独秀因党派斗争飘零沦落,他和沈尹默意外在四川取得联系,沈尹默以诗相赠,陈独秀仍然认为沈尹默的字没有大的突破。他在写给沈尹默弟子台静农的信中说:“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前朋友所可及,然而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
沈尹默自称一直被这种尖锐而又中肯的批评“脊梁发汗”,这前后二十数年挥毫不辍,专力泼墨临池,“沉默”执迷书法而不悔,直至写出平俗脱尽、气骨挺立的独特风格,终成一代书法名家。上世纪50年代中期,沈尹默应《新民晚报》约稿撰写《书法漫谈》一文,文中提及“一个姓陈的朋友”对他的批评和激励,就是指陈独秀那一段往事。
四
值得一提的是,沈尹默苦心学艺,兼学百家之长而不避争议,偷偷临摩了三十年蔡京的字,可谓下了一番“沉默”功夫。蔡京,这位在历史上备受争议的北宋时期的权臣,因不良的政治表现而声名受到诟病,但其书法造诣却不容忽视,在当时备受推崇,甚至连孤高的米芾都对其赞不绝口,认为他是柳公权以来最顶尖的书法家,其作品如《雪江归棹图卷跋》依然在故宫博物院等地被珍藏。沈尹默对蔡京书法也十分欣赏,囿于其不良人品,在外界面前对此讳莫如深,只能“沉默”暗自临学,羞于公开取法。据启功所说:“沈氏甚喜蔡京书,但在外不敢提及,盖因蔡京之名不为世人所敬,故每临蔡京书,放右军《圣教》在侧,遇客来,将王书放蔡字之上,以掩其迹。”讲的是临习蔡京书法时,沈尹默常常将王羲之的《圣教序》放在蔡京的书法作品旁边,以遮掩其临摩痕迹。
“智者弗言,言者弗智。”沈尹默作为知名学者、新文化名人,一直扮演着新文化运动先驱的重要角色,有着诸多领域的卓越成就。但由于其做事不事张扬、功成己身先退,导致他的贡献被遮掩忽视,甚至被撰写新文化运动的史家所遗忘,人们渐渐淡忘了写《月夜》的诗人、《新青年》的编辑、一度担任过北平大学校长、弹劾孔祥熙与宋子文的监察院委员。然而,悠悠岁月,难掩其辉。沈尹默“沉默”敬事、功而不矜的初心和品格,令人心怀温情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