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峰
一
于艺海流连之人，总有些痴迷于物的习性。
二
不得不说，宋人的词，总是充满了女性的柔美。诸君可泡上一盏香茗，细细品味一下米芾的原词，或许滋味别具也未可知。
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自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涛起，香生玉乳，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座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将轻浅的感受铸成词语，轻浅就有了深刻的属性。当人生的经历成为往事，往事的分量就平添了岁月的斤两。
三
这是宋代书画家米芾一首词的意境。
也不知是哪一天，米芾接受一位官员朋友的邀请，参加一个酒会。达官贵人的雅燕飞觞，没有让米芾感受到多少快乐。他闷声喝酒，不觉微醉。酒会之后，照例还有一个茶会。那天喝的是缕金团的饼茶，茶饼上印着双凤团纹。闲坐一旁的米芾静静地看着奉茶女博士的茶道表演。
红泥小火炉的火舌，悄然无声地舔着提梁陶壶。轻烟弥漫，一壶清泉在炉上轻声吟唱。米芾一时看得有些入迷。茶开了，茶博士为尊贵的客人奉茶，那天的茶具是雅致小巧的紫砂圆盏，茶汤注入，翻滚起阵阵水花，这一切在米芾看来，居然有了雪浪翻滚的意味。冷暖错位的感觉，正是米芾感知事物的招牌特征。
一会儿，这个一直低眉的女博士依次到了米芾面前。她为米芾斟上了茶水，然后双擎翠袖递与米南宫。这个女子当时梳着乌黑亮丽的双鬟，眉目冉冉而动，无意间看了米芾一眼。眉目留情，似有所语。米芾想说点什么，终又未说。正迟疑间，佳人又轻移莲步，飘然而去。宴会的其他客人还在等待香茗呢。米芾于口中默念数声：“娇鬟，娇鬟，汝宜美盼！”
这种情感的体验，并不仅仅是米芾个人的。一座春酒暖，满眼蜡灯红。使君的座上客们，因酒而醉，缘茶而醒，更因使君的侍女——茶博士的色艺而愁波涟漪。这一切差不多已成为他们共同的感受。他们享受着这一切，毫无抗拒地沉浸在主人营造的氛围中。封建官场的一茶一饭，既有功利的用途，也有及时行乐的意味。那米芾在这次宴会上，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在众多的来客中，米芾的身份有些特别，他既是当今皇上的童年伴读，也是最为知名的书画家。
此刻，米芾无疑感受到了心灵的一记轻击。如慕如怨，似痒似痛，诸种滋味复合相生，结果就是一个愁的意味。那个身穿罗裙轻移莲步的青年女子，无意间勾起了米芾心湖中的一些沉淀。旧年月色朗照之人，渐渐地有了眉眼、温度和性情。心欲静而风不止……
米芾在使君家盘桓了大半日，从午时直至月上楼台。宴会之后的节目，正在主人的安排下一一铺陈开来。这些地方官员，有的是闲散的情致和充裕的时间。天色晦暗，暝色入高楼。使君家的侍女们为客人们点上了红纱相笼的画烛。酒醒歌阑。那个茶博士，掩身于稠人广众之间，安身默处，若有所思，若有所怨。
米芾透过楼上的窗牖，可以看见使君家的花园和偏北角的马厩，客人的花骢马都拴在那里。月影当轩之时，马儿略有些骚动，或以蹄刨地，或仰首嘶鸣。有些客人久坐生倦，已开始起座整衣了。宴尽人散，米芾犹频频回首。此刻，他所眷念的已不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了。使君高会，其一食一箸，一杯一盏，一吟一唱俱化成了迷人的幻景，仿佛即将落幕的人生大戏，让人有无限的眷念与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