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均平
朱光潜先生说,读书须有中心,有纲领,而后能举一反三。读王蒙先生新作《诗词中国》,我竟在每日清晨的剃须时光里,寻得了属于自己的读诗法门。那把电动剃须刀的嗡鸣里,仿佛藏着李白的剑气、杜甫的沉郁、苏轼的竹杖芒鞋……当胡须碎末落下时,一首诗的魂灵便已悄然潜入新的一天。这种边剃胡须边读诗词的“剃须”读书法,看似碎片化,却让诗词从书页间的铅字,变成了我生活肌理的一部分——就像古人“三上成文”的雅趣,让经典在烟火气里获得了新生。
在《诗词中国》中,王蒙先生将目光投向中华古典诗词,精心挑选出82位作者的218首诗词,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赋予古老诗词以现代生命力。《诗词中国》的编排,本身就藏着一场精心设计的时空漫游。上编“诗话”,以诗体为经,共包含5个部分,每个部分又细分若干专题,从汉魏乐府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到唐诗的气象万千,再到宋诗的理趣横生,如登山览景,一步一景皆不同;下编“词话”,以专题为纬,“家国”“羁旅”“情愁”“咏史”等18个主题,像一张张细密的网,将不同时代的词人尽收其中。读“明月”专题时,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与苏轼的“明月几时有”在纸上相遇,前者是少年初见的澄澈清纯,后者是中年回望的圆融通透,千年月光在字里行间流转,照见的何尝不是人类共通的对圆满的向往?
书中30余幅古典名画,更让这场漫游多了几分画意。读到王维“空山新雨后”,配一幅仇英的《莲溪渔隐图》,水墨淡染的远山与诗中“天气晚来秋”的清寂浑然一体;品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李嵩的《月夜看潮图》,恰是“杨柳岸”的孤寂注脚。王蒙先生仿佛一位高明的导游,既为我们指点诗词的平仄韵律,又配以画笔为意境铺展底色,让文字与丹青在纸上共舞,生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妙趣。
王蒙式的解读,是这本书最动人的灵魂,足以让人着迷。他不做刻板的考据,而是以作家的敏锐与老者的通透,在诗词中打捞生命的回响。特别是与传统诗词评注,比如与《唐诗三百首注疏》的差异,更加凸显出王蒙先生“作家视角”和“现代视角”的鲜活性。讲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他说这是“一个灵魂对自由的呐喊,至今仍在震颤着每个不愿妥协的人”;谈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他道“这不是女子的小情小爱,是乱世中所有人对安稳的追问”。他的文字里,有学者的博学——信手拈来的典故如星子散落;有诗人的激情——解读苏轼“大江东去”时,字里行间似有浪涛拍岸;更有哲人的旷达——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说“这不是逃避,是生命与自然最本真的和解”……读他的评点,仿佛看见一位老者与千百年前的诗人围炉夜话,时而击节赞叹,时而默然神伤,而我们,就在这对话中,不知不觉就成了旁听的知己和参与互动的诗友词友。
在这场跨越千年的相遇里,文学之美渐渐显露出它本真的模样。这些美,不是教科书里的“中心思想”,而是当我们读到某一句时,突然停下手中的事,心头一颤——原来千百年前,早有人把我们未敢言说的心事,写得如此透彻。而人生之悟,便在这一次次“心头一颤”中悄然生长。清晨读“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便觉豁然开朗,格局大开;深夜品“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遥想远方的亲友,便知牵挂不必朝朝暮暮,月光早已将思念连成纽带。王蒙先生说,诗词是“人类情感的基因库”,确实如此——我们会在杜甫“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中,照见自己对他人的悲悯;在辛弃疾“可怜白发生”里,触摸到壮志未酬的怅惘;在苏轼“也无风雨也无晴”里,学会与人生的无常温柔相待。
卡莱尔说“书中横卧着整个过去的灵魂”,《诗词中国》便是这样一本书,它让李白的孤高自傲、苏轼的豁达通透、李清照的敏感坚韧等等,都化作了可感可触可及的生命力量。如今,这本书经常躺在我的枕边或案头,晨起剃胡须时读一首,便觉一天有了精神的锚点;夜读时再温习品味几句,又能在诗词的余韵里安放疲惫的心灵。
“好诗是一种发现,读诗是一种创造。”阅读经典的意义,从不要求我们顶礼膜拜,经典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等我们在某个瞬间与它幸福相拥。王蒙先生在《诗词中国》中深情地讲道:“写诗、读诗、谈诗、论诗,也是对创造活力的感悟、激发与试炼。希望我们的谈论能激活我们的智能和趣味,为我们开辟宽阔与生机勃勃的、更加现代的精神空间与文学思路。”王蒙先生无疑是一位可敬可亲可爱的引路人,他用文字为我们点亮灯盏,让我们在诗词的长河里,既看见文学的璀璨星河,也照见自己的生命轨迹。这样的阅读,哪里还是单纯读诗词?分明是在与千百个灵魂对话,在时光的褶皱里,寻得属于自己的答案,实现精神上的成长,同时也进一步诠释:阅读的终极意义,从来不是完成对书本的“消费”,而是让经典成为照亮生命的“灯盏”。
王蒙先生的《诗词中国》,其实也创造了一种经典,值得我们从多个维度去触摸、去欣赏、去领悟、去学习,让生命在阅读中绽放出更多绚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