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
院角的桑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
三年的时间,长成了足足有两层楼高。那些盘虬的枝干在粉墙上作画,春画新绿,冬描疏影,风骨堪比李渔的《芥子园画谱》。
我常揣想,或许某日《山海经》残卷里会添一笔:江南有木,其名鬼桑,斫而复生,焚而愈盛。伪花农老桑持锹相逼数载,终弃械叹服,任其自成方圆。
奶奶生前总倚着门框念“前不栽桑,后不插柳”,说这是老祖宗用血泪淬出的规矩。桑音通“丧”,通“伤”。奶奶一边念叨,一边用枯藤般的手指划过泛黄的日历,说旧时送殡前导的“买路纸”,必得是百年桑树剥下的内皮——那些惨白的纸钱飘起来,活像冤魂踟蹰不去。她还说起多少年前邻家偏不信邪,偷埋了株桑苗在门前,不出三月,他家新妇浣衣坠了塘,捞起来时指缝缠着青绿水藻,宛如桑枝上新抽的卷须。
故事讲得阴恻恻,让我汗毛倒竖。祖母的话,我深信不疑。
自从院子里桑树冒了点芽,我就毫不留情地挥起锄头,将其铲除。任我这样,桑树还是不断地冒芽,不断地生长。终于,我放弃了。这株从我出生前便在此地的桑树,早把根系织成地网,每一场春雨都是它生长的指令。
它们用旺盛的绿叶,蔑视我徒劳的努力。
桑树的种子无处不在。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前年腊月翻修院墙,青砖缝里忽地窜出鹅黄一点;去岁清明扫阶,石臼凹处又萌了翡翠半芽。春雷滚过三遍,它们便野马似的往天上挣,细根能钻透三合土,嫩茎可顶起青石磨。邻人说是鸟类作祟,那些黑羽小贼嗜食桑葚,绛紫粪粒坠到哪里,哪里就炸开一片绿色。
桑树为什么要选中我的院子,与我朝夕相处?我想,冥冥之中肯定有种神奇的力量。
草木也有灵性,愈是抗拒,愈要顽强生长。
前日整理花园,修剪枝条,发现桑树干上有圈年轮状的疤——那是我三年前用草绳勒的绞痕。如今它把伤处长成眼睛,透过晨雾,静静地望着这个与它鏖战几载的男人。花剪忽然就沉了,想起《庄子》里那棵被奉为社神的栎树,想起了《诗经》里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数千年前的人们,都在盛赞桑树那么好看的样子呢。
草木的慈悲,容得下所有自以为是的刀斧。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在美与天然之前,放下所有的成见。
活着本就是一桩神迹,哪有什么吉凶?最桀骜的生,往往从最深的禁忌里破土。
初夏的黄昏,我立在前院门下仰望,二楼窗棂早被桑枝框成一幅美丽的画卷。刚刚落过场太阳雨,千万颗桑葚涨破薄皮,紫浆掉落在地,将水泥路洇成水墨画。放学的孩子们踮脚揪摘桑葚,十指乌紫像刚临完字帖,他们还摘下几片桑叶塞进书包,大声对我说,回家喂蚕去!
风起,暮色漫过瓦当,桑荫又向西墙爬了几寸。
满树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