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人
嘉兴南湖,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最让我铭怀于心的是,烟雨楼前的银杏、贵为市树的香樟和湖边轻柔的垂柳。
烟雨楼前,两株银杏以沉默丈量光阴,它们植根于明嘉靖二十八年。当嘉兴知府赵瀛在湖心岛奠基烟雨楼时,亲手种下了这对苍翠的见证者。470载春秋流转,战火与重建的轮回中,银杏始终保持着挺直的身姿,树干如青铜柱石般撑起历史的天空。裂开的树皮沟壑里,沉淀着1912年孙中山凭栏远眺的风云,也浸润着1921年红船破浪时荡开的曙光。董必武题写的“革命声传画舫中,诞生共党庆工农。重来正值清明节,烟雨迷濛访旧踪”诗碑在湖边矗立,而银杏虬结的枝干,恰似蘸满烟雨的如椽巨笔,在苍穹下书写着无声的史诗。
穿过湖心岛的薄雾,湖岸边香樟的沉香织成一张记忆的网。作为嘉兴的市树,它们以广展的树冠覆盖街巷,枝叶间流动的樟脑气息,是江南刻在风骨里的印记。抬头望去,几棵香樟树正撑开如盖的树冠,树皮上的褶皱深如老者的掌纹,却在枝头缀满了莹润的新叶。这些树的年轮里藏着更久的光阴:有的树枝鼓起的树瘤如凝固的脉搏;有的枝丫向湖面探出,形成天然的凉棚;树根在泥土里蜿蜒盘结,如游龙潜伏。此刻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织就网格般的光影,老人们在树荫下弈棋时,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惊得路人纷纷回望。
香樟的年轮里封存着水乡最温情的记忆。那年在望梅浜南岸,父亲为我们三兄弟种下的香樟,如今也已大如华盖,枝叶交叠成绿色的云。匠人用新伐樟木雕琢的嫁妆箱上,“喜鹊登梅”的纹路里沁着父母的祝福,那是江南女儿出生时院前新苗与生命共同生长的羁绊。伐树取木打成的箱子,盛放衣裳,樟香能护衣物不遭虫蛀,更将父母的牵挂和祝福封存在每一道木纹里。香樟不仅是一道遮风挡雨的风景,更是时光的容器,是这个城市繁衍生息的一种传承。当台风掠过湖面,香樟的根系在泥土深处紧握成网,成为以柔韧化解风暴的利刃。
漫步亲水的成功堤,南湖的水波轻吻堤岸,垂柳的柔枝正蘸水挥毫。它们斜倚在湖岸上,柔枝低垂,有的像垂钓的老者,有的又像青春靓丽的少女。杨柳垂下的万千碧绿丝绦,将湖光揉碎成流动的翡翠。初春新叶如裹着绸缎的碧玉刀片,叶背银粉在阳光下漾出粼粼波光;深秋时柳叶镀金,飘落时宛如贺知章诗中坠落的金箔,在草坪上铺展成秋日的信笺。最动人的是垂柳的生存智慧:即使被锯断病枝,琥珀色树胶包裹的伤口处仍会萌发新绿。园艺工人修剪枝条时,柳树在湖畔完成了一场生命的接力——老桩新芽同沐烟雨,恰似南湖文脉的生生不息。
当暮色浸透南湖,银杏的剪影在烟雨楼飞檐上定格成时光的书签,樟树的幽香漫过棋盘石凳,垂柳的柔梢仍在轻抚水面,仿佛在摹写乾隆六临南湖时留下的诗句。这些树木的年轮里镌刻的不仅是四季轮回,更有一代代栽树人掌心的温度:明代知府赵瀛植下的银杏苗、绿化队钉在香樟上的编号牌、园艺工人为病柳嫁接的新枝。它们以根系相连,在湖岸筑起一道活着的长城,见证着从杜牧“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怅惘,到红船启航时惊雷的巨变。
南湖之树,是大地永不褪色的诗篇,每一次与它们的相遇,都是对生命的一次深情仰望。看它们如何将岁月的馈赠,酿成枝头的新绿,酿成湖岸的葱茏,酿成每个过客心中永不凋零的春天。
驻足凝望,银杏的沧桑、香樟的醇厚、垂柳的柔韧,在湖光中交融成江南的魂灵。当风穿过林梢,沙沙声里传来历史的回响。那是树木对栽树人的应答,更是时光对守望者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