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民
金庸武侠小说《鹿鼎记》中,有一回写韦小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巡视扬州,衣锦还乡。扬州知府吴之荣设宴款待。席间,布政使慕天颜摘取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声称此花名为“金带围”,并言道若将其簪于冠上,未来能官至宰相。
这段小说情节显然是虚构的,读者自然而然地认为,慕天颜讲的那个“簪花为相”的故事,多半也是假的。其实不然!深入考究就会发现,金庸的创作实则巧妙地暗合了一段真实的宋代典故。而这一史实中的芍药“预言”,远比小说更富传奇色彩。
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中记载过此事:“韩魏公庆历中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一日,后园中有芍药一榦,分四岐,岐各一花,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当时扬州芍药,未有此一品,今谓之‘金缠腰’者是也……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为盛集。后三十年间,四人皆为宰相。”据此可知,这个故事发生背景是在北宋时期,主要人物有韩琦、王安石等。
北宋庆历五年(1045),韩琦因与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推行“新政”失败,自请出京,任扬州太守。新政失败,加上被贬,韩琦心里多少有点受挫,所幸扬州素为富庶繁盛之地,且风景秀美。扬州之美,尤以芍药闻名于世。典籍所载“洛阳牡丹、广陵芍药”之说及“扬州芍药为天下之冠”(《东坡志林》)的美誉,足证其地位。扬州芍药品类繁多,其中有一变种,花形花色尤为独特:一枝四岔,每岔都开了一朵花,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远远望去,就像身穿红色官袍、腰系金色腰带的宋朝官员,因此,当时的人们便称此种芍药为“金缠腰”或“金带围”。
按宋代官制规定,只有宰相才有资格穿红色官袍、系金色腰带。因此,官员视见此花为仕途晋升之吉兆,民间亦流传着“金带围现,将出宰相”的谶言。如此祥瑞奇花,可遇而不可求,竟于一日清晨,在韩琦自家后园中粲然绽放。韩琦于群芳中惊见此株一茎四花、红瓣金蕊的异种,认定其为传说中的“金带围”,心中甚悦。适逢同在京师任职的同僚王珪、王安石亦在扬州,韩琦遂邀二人共赏。因花开四朵,为凑足人数,韩琦又邀请州黔辖诸司使,然其因病未至。遂邀请恰巧途经扬州的同事陈升之参加。
据传,席间饮酒赏花之际,韩琦很是兴奋,酒过三巡,他半开玩笑道,听说簪了这种芍药,日后可以当宰相。说完,韩琦剪下这四朵金缠腰,依次簪在四人冠上。此举本为宴会添彩、取个吉兆,刚好也有个理由喊友人前来相聚赏花饮酒,但谁也没想到,此后的三十年中,头上簪花的这四个人,竟真的都先后做了大宋宰相。
这段极富戏剧性和宿命感的佳话,被曾担任扬州司理参军的沈括完整记录于《梦溪笔谈》之中,题为“四相簪花”。沈括素以治学严谨著称,在记载这段往事时,他还特意注明“金带围”的花色“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明确指出其与宋代宰相朝服形制的高度相似性。自此,此芍药品种被赋予了浓厚的神秘色彩,渐为世人所信,视为上天预示读书人仕途通达的祥瑞之兆。
“四相簪花”典故影响深远,除沈括外,亦为后世诸多文献所传载。其中,明代萧良友编纂、杨臣诤增订的中国古代启蒙读物《龙文鞭影》中,便有“韩琦芍药,李固芙蓉”之说,更使“四相簪花”的故事家喻户晓。
“四相簪花”不仅被文人见诸文字,更成为画家钟爱的题材。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扬州八怪”之一黄慎所作过的《韩魏公簪金带围图》。这幅画中的韩琦,手执一朵“金带围”,正簪于头上。此画人物造型传神,线条流畅洒脱。无独有偶,“扬州八怪”后裔、清末民初画家李墅,也曾绘制过一幅《四相簪花图》扇面。扇面上人物众多,有不少的侍女、童子,但主要人物是四名头戴簪花的男子。其中,右侧一人簪花,左侧三人头簪芍药,围桌而坐。整幅画面工笔重彩,人物的姿态神情十分生动传神。正是有了这些画作,令后世得以遥想近千年前那场因奇花而缔结的佳话。
“四相簪花”的传说让芍药沾满了吉祥富贵之气,而“金带围”影影绰绰的踪迹,又使它罩上层层神秘色彩,但“四相簪花”能成为流传久远的佳话,全仗一个“巧”字,倘若只开一朵花,或花开无数;若簪花四人中有一人未能官至宰相,则其圆满性亦将受损。总之,簪花之举易为,然成就此般完美契合的传奇则难乎其难,毕竟个人日后的命运轨迹,终究不是一朵芍药就能够预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