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一般来说,趣味相投者会惺惺相惜;文人间,却常有彼此相轻者。原因?大约同一块田里耕耘,免不了镢把儿碍着了锄头,言行不协;或者我气你有,你笑我无,以至于“惺惺”变“猩猩”,文斗变武斗了……
明朝崇祯元年,豫章社的艾南英与应社的陈子龙等相聚论道。艾南英自恃才厚,指名道姓贬斥东南学人观点。陈子龙见自己崇拜的前辈被贬,奋身而起,上前掴了艾南英一记清脆耳光;跟陈子龙一起的几个人也群起相助,欲殴艾南英,艾南英势孤力单,悻悻而去。
清代文学家汪中,性狂傲,称扬州城中读书读通的人有三,排名第一的当然是他汪中。有次他和学者洪亮吉同船论道,争辩汉宋;因口吃争辩不过,气急败坏间一把将洪亮吉推下船去。幸船夫救助,洪亮吉才逃过一劫。
你看,文人打架,往往因论“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就罢了,偏偏一方就要以我为尊,偏偏另一方死不认账。于是,掐架在所难免。
文人为“道”而打,可谓“狂”,对“狂”,孔子是持肯定态度的。孔子将人分四品:中行,狂,狷,乡愿。他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是一种独立的人格。狂起来,要打架,比看似忠厚、实则四方讨好、八面玲珑的“乡愿”人格,要清澈醇美,高出许多倍。
当然,“打架”这种暴力行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提倡。可是,性情是文人的根本。中国文人,有“游”的传统,有“侠”的传统,有自由文人的传统,有浪漫的诗骚,有绘画的大写意,有书法的狂草,诸如此类的人文艺事其实都包含了性情在里面。如果,一个社会万马齐喑,书生文人干枯憔悴,那还不若拥有一群能打架的文人,活泼泼地有生气、有前途。
譬如民国,那就是一段有点“过激”的历史,思想激变,引起生活方式亦随之激变。文人之间意见不合诉诸武力,几成一种风气。陈独秀与革命党人吴樾争夺刺杀满清五大臣的机会,意见不合,竟至扭作一团,满地打滚。疲甚,吴问:“舍身一拼与艰难缔造,孰易?”陈答:“自是前者易,后者难。”吴对曰:“好,我去做容易的,你留来做难事。”遂慷慨悲歌,作易水之别;后吴樾引弹于专列,重伤清二臣,就义,年仅27岁。
被后人称为很牛很暴力的大师熊十力,文心之外,犹裹武心,一生打架,不计其数。小说家废名与他是同乡,两人在一起谈佛,常因不同意见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两人一言不合,又大声争吵,辩论到紧张时刻,外人听见里面突然陷入寂静;赶紧跑进去看,原来两人已扭打在一起,并互相卡住了对方的脖子。但是打归打,第二天,废名又跑到熊家,与熊十力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讨论佛学了。皮肉或伤,感情不伤;一架打完,月朗风清,一身清爽又一身明白,甚是磊落。
与废名同期的新诗人梁宗岱,也负气好斗。翻译家罗念生曾撰文回忆与梁宗岱那一打的风情:“1935年我和宗岱在北京第二次见面,两人曾就新诗的节奏问题进行过一场辩论,因各不相让竟打了起来,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过身来压倒他,终使他动弹不得。”梁宗岱还曾跟同在复旦大学的一个中文系老教授打架。据当时一位旁观学生回忆:“两人从休息室一直打到院子当间,终于一齐滚进了一个水坑;两人水淋淋爬了起来,彼此相觑一下,又一齐放声大笑……”
一场打架,倒像一场催化,思维和情绪从爆发转换到消泯,从惊心动魄到一笑泯恩仇,也真是爽人耳目。
打架,是一种充满暴力的行动和事件,再怎么单纯,也像一块粗糙暗淡的破布,不值得捡拾;然而,那些布纹里的细致明艳,反倒是一种昭示,昭示出打架者的性情和人格。文人打架,即兴而来,率意而去,没有城府,没有阴谋。打的时候你推我搡,打完之后磊落光明。一场肢体冲突之后,依然心无芥蒂,清风明月。
而那些钻营名利的苟且,损人利己的作为,虚伪肖小的算计,很“文明”很阴暗地进行着,与这样的打架相比,似乎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事,太猥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