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新
公元759年冬,杜甫来到成都,先是落脚在西郊的浣花溪寺里,僧人复空接待了他。不久,他在城西七里浣花溪畔找到了一块荒地,在一棵有200多年树龄的高大楠树下修筑茅屋,这便是后来有名的杜甫草堂。
在暂时安定下来后,杜甫一面心系社稷民生,一面也对文艺界十分关注。在约公元762年,他发表了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写下著名的《戏为六绝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在杜甫初到草堂的几年,是当时诗坛相对沉寂的时期,年老的岑参已不再写雄壮的边塞诗;以山水田园诗著名的储光羲被贬于岭南,生死不明;王维去世于761年,李白死于762年,孟郊尚在童年,韩愈、白居易都还没有降生。文艺界暂无杰出的创作,一些轻薄的诗人便在那里自鸣得意,嘲笑前贤,这让杜甫难以接受。现在的人们尊杜甫为“诗圣”,但那是宋代以后的事,在当时,他并无如此高的地位。当时流行的《河岳英灵集》所选皆为当代的诗家,就没有选入杜甫的一首作品。不但如此,当时一些文人对杜甫也是有所诋毁的。
后来韩愈指出过这一点,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韩愈《调张籍》)杜甫见到那些轻薄之人诋毁前贤,也正有这样的感觉。于是他以论诗绝句这一首创的新形式,提出了文艺的批评。
《戏为六绝句》针对当时一些人全盘否定六朝和“初唐四杰”的言论,予以了迎头的棒喝,开篇即称“庾信文章老更成”。庾信是六朝骈偶名家,宫体高手,前期诗风绮艳,与徐陵的诗并称“徐庾体”,42岁时出使西魏被扣,眷念故国,诗风一转变为老健,作品中充满“乡关之思”“危苦之词”,杜甫赞其“凌云健笔”。后人只取他流传之赋,嗤笑指点,是片面的,庾信自有品格,未必当畏后生。对“初唐四杰”,杜甫肯定他们的历史地位、开创之功,敬告说:不要以为他们过时了,就轮到你们这些轻薄之辈了。“四杰”的“当时体”是有一定时代的局限,但他们的丰碑,又岂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他们的诗文皆为“龙文虎脊”,非尔等劣质的“历块”(铺路的材料)可比。从历史的宏观看,正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自称“戏为”,实则极为严肃。杜甫为什么如此说呢?“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是很正常吗?这是因为诋毁前贤的人,自己拿不出像样的作品,“才力应难夸数公”,只会寻章摘句,写一些“兰苕翡翠”之类的小玩意儿,哪有“四杰”“掣鲸碧海”的大气魄、大手笔?前贤不是不可以批评,但是不能眼高手低地去嘲笑,需要有真正的创新成果。没有好的作品,却还好意思指手画脚、品头论足,这才是杜甫气愤的缘由。
在痛击了轻薄之风后,杜甫申明了自己的文艺主张“不薄今人爱古人”,对古今作品应一视同仁,虚心学习。方法是“转益多师”,兼收并包,博采众长。还应注意“别裁伪体”,有所鉴别,有所取舍。杜甫还强调“亲风雅”“攀屈宋”。值得接续的是“汉魏风骨”,齐梁之诗虽已离开了正体,但在技术上有值得借鉴之处。杜甫通过《戏为六绝句》完成了他的文艺批评,可谓旗帜鲜明,掷地有声。
杜甫从没有写过诗歌理论的专著,而他的“论诗绝句”却奠定了他作为卓越诗评家的地位,被后人誉为“千古操觚之准绳”。郭绍虞在《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序言中称他“开论诗绝句之端,亦后世诗话所宗”。“论诗绝句”这一诗评形式被后来的传薪者继承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