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敏
数年前过西泠印社,蓦然心动,想我习书数载,临秦汉碑帖,却不曾刻石治印。皆说治印如习书,笔未至而意先达,陡生凌云志,我岂不能治印耶?
后于昌硕故居老街寻石料,搜得青田石数枚。往后数年,每遇可治印石料,凡力所能及者,尽收入囊中,经年积一竹箧,闲置书房。
暮春,雨落檐角,访旧巷习书老师。适逢老师临书,案头半卷宣纸,一方青田石印。印身莹润若冻梨,印面朱文如沟壑,方寸间,笔墨金石两相宜。
及归,取竹箧,拾一青田石在手。青灰石面,冰裂如闪电,窗棂竹影其间。若有所悟,拟治印。
晨起,临摹邓石如篆隶“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句,方觉拓本残损处与石裂纹暗相合,裂纹伸展,如篆书笔势。心有所动,裁笺,浓墨篆书“如意”二字。纸墨相发,笔尖游走如春蚕食叶。翌日,携石料、印稿,寻刻印老师傅,观其字,摇头道:“金石之趣在方寸间见乾坤,这般纤巧,怕要刻出绣花枕头。”说罢,取吴昌硕《西泠印社记》,见其篆书线条,如刻刀凿石,行草跋文,又似急就章之洒脱。又指“破荷亭”印:“看这‘破荷’二字,横平竖直如屋漏痕,才是印中三昧。你这石料,裂纹可似屋漏痕?”临别,赠书稿,嘱我回家研摩。
灯下细观残边断画,耳畔似有金石崩裂声,始悟“宁拙毋巧”之语,研墨重书,改作缪篆。
小暑前夜,骤雨初歇,月光漫过案台,初执刻刀,入手冰凉,仿若半月在手。以钝刀试刻石面,刀锋入石,石屑纷飞,沙沙作响,似毛笔皴擦宣纸声。未几,石料崩豁如冰裂,遂学“印外求印”之说,刻豁口为断笔。如此往复月余,竹箧见底,废石满案,终有小成。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急,取章试印,朱砂沁石隙,似墨入宣纸,方悟“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之内涵。复见老师傅,赞曰:“此印七分带邓石如笔意,三分竟似天成!”心下窃喜,小得圆满。
入夏,再访旧巷,见一路边摊,杂石叠放,中有五彩牛角冻石数枚,隐隐泛象牙光泽,极其罕见。近观朱砂渗染,若晚霞溅雪。顿觉案头青田无颜色,咬牙购得。摊主嘱曰:“此石乃海底火山之凝髓,刻石当以水润之。”
果然,该石性脆,稍有不慎,即刻崩缺。刻闲章“行云流水”之“流”字弧钩,连崩七次。沮丧至极,再访刻印老师傅。
老师傅字字珠玑:“刻刀入石三分,书法须入骨七分,需有急就章之意,铁笔银钩方有温度。”汗颜,似有所悟,握刀仍踌躇。老师傅夺过刻刀,以废石冲刀示范,石花飞溅若雷霆。
归家,视石良久,始悟《印典》“印不过三”之真义:初时刻石,再刻画,末了刻心。遂改单刀为碎刀,三百击方成一画。晨昏交替,蘸露磨石,废刀半箧,手茧叠生。月出东山,刀影闪落,石在掌心轻颤,墨魂封印,似要破石而出。指尖抚过印文,凹凸有致,如抚碑文拓本。
直奔院中,月下钤印,朱砂泛幽光,露水湿衣袖而不觉,凝视印蜕,痴痴笑笑。临帖数载,终将筋骨血脉,铸进方寸顽石。
始信治印之道,是将一生悲欣刻于方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