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常在等待中,须是辽远的

日期:06-24
字号:
版面:04版:读书       上一篇    下一篇

  朱利芳

  译莎士比亚者、写情书高手、短寿之人,朱生豪这位嘉兴“本家”,对我来说算是“熟悉的陌生人”,在人间四月打开《朱生豪评传》,遇见一位翻译大家的人生,是意料之中;但被浓缩的强悍的精神力量击中,却是事前无法预料到的。

  《朱生豪评传》分两个部分,一是对朱生豪的个人传记,二是对他译莎成就的阐释,放在一起可以各取所需,可以深入了解生平,也可以秒入专业领域。恰似一部剧,前半部在讲故事,后半部是论文和总结。大部分读者爱看前半部分,后面的内容也许业内人士或专家更感兴趣。

  我,就只是前者。对朱生豪先生的译莎分析和学术讨论令我止步,但前半部分已令我足够震撼,命运的阴影和阳光是如此狠,黑白分明地将他的一生划定。朱生豪身上所展现的那种强烈对比:天赋才华与短暂人生,沉默木讷的男子和超级情书制造者,十年深恋与两年的婚姻,对莎剧执着移译及至“身殉”与日常生活的简单贫乏,他32年的人生,有着如此强烈的戏剧张力,使我不得不想起美国桂冠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穿过黑暗旅行》中的诗句:“我能听见荒野在我们周围倾听。”

  人生是一个穿越黑暗的旅程。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而这个过程才是丰富,以及丰富的意义所在,不管旅程的终点是否会获得某种启明或星光,我们都不得不在黑暗和白昼间摇摆穿梭。也许这本身就是生命旅程的设定。而每个人都拥抱着有限的选择,你可以随众而行,也可以独立前进,走那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森林在等着你。

  每个人生的开始,好像都由命定,降生在哪里,不受控制,而受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到什么样的学校,则决定今后的走向。这一段路,朱生豪并没有特别叛逆,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读书种子。在职业的十字路口,他选择了诗人、编辑、记者,挺正常。如果不是译莎,也许他的名字只留在亲友的心里,并不能在百年的近代文学史上突围而出。“人不疯魔不成活”,从开始的工作之余翻译到最后的“疯狂”,他以短寿换来了莎剧的优秀译本,朱先生自此活在文学史,活进了经典文本。

  他以诗文,超越了人世苦难。

  除了生命戏剧式的对比,朱生豪带给我的另一重冲击来自他的爱情,拥有当下稀有的高纯度和高浓度。

  一生只爱一个人,带着古典的浪漫骑着白马而来。当然,对于爱情,各人有各人的体会,各有各的模式,但生豪与青如绽放出来的这朵生命情感之花,是如此灿烂,在呜咽的黑沉沉的夜里发着光,令人惊奇于艳美莹洁和稀有品质。细细观望,打造出这朵花的珍贵,正是摆脱了物质需求的精神之力。朱生豪与宋清如在之江大学相遇相爱,以诗之名走入彼此的生命,纯恋如此开场也并不稀奇,但能够坚持十年之久而终成正果,长时间维持感情不靠物质欲望而是灵魂契合,真是人间值得。

  朱生豪木讷寡言,在别人眼里是迂腐,是不懂人情世故,是清高骄傲,而在爱人心里,则是天真未泯,如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派光风霁月。我喜欢作者将朱生豪称作“心语者”。是的,爱情唯心,才是真浪漫。如果一颗心彻底向另一颗心敞开,可以共同聆听宇宙神秘的回响,那份盛大的幸福是专属的。如今还存留于世的,有他写给妻子的308封书信,近30万字,诉说着一位“爱情的唯美主义者”的心声,“真的爱,永久是生着根据的,因此要是我不欢喜你了,我的灵魂将失去了和谐”。全身心地爱一个人的感受,大抵会有相同的瞬间:爱你就像爱生命。

  读到这样的信,不论今天还是昨天都会动情——“一笑低头意已倾”“可奈衷情不自持”“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古典或是现代的表达都无妨,唯有真情涌动才可贵。他短暂的32年付出的爱和所得的爱,是如此完整而丰富,这无疑是生命质量可以超越年轮而存在的佐证。触摸一颗高洁富有的灵魂,听到因爱而跳动的声音,那是人性里最动人的瞬间,世界是可爱的,人生是美好的,因为有人懂,因为爱与被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朱生豪是幸福的。而对于宋清如来说,两年婚姻之后就是漫长的告别,她的坚守里有决绝,更因曾经拥有。

  他以深情,超越人世苦难。

  当然,今天我们纪念朱生豪,除了亲近他洁白的灵魂,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所作的贡献。正如著名作家、翻译界前辈黄源所言,在抗战前后最艰苦的10年中,朱生豪竟以非凡的毅力译成莎士比亚戏剧27种,于1947年在世界书局出版,朱译莎剧不仅数量多,而且译得好,真正是“替中国近百年翻译界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工程”。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了朱译莎剧,“这是新中国给朱生豪的最高荣誉”,是对他翻译事业的充分肯定。

  这部评传作者集十余年研究功力,动用了丰富的史料,将朱生豪短暂而丰富的生命叙写得荡气回肠,他不仅仅是译莎事业的英雄和圣徒,也是近代中国经历独特的“这一个”,身上交织着时代的风云,气象阔大,落寞深挚。

  朱生豪虽然靠文学证明了人生的意义,把所有的风流蕴藉都留在了文字里,但终有意难平之时。悲苦开场的人生,卡在时代的缝隙里,“我以梦为现实,以现实为梦,以未来为过去,以过去为未来……我无所不有,但我很贫乏”,这是朱生豪给爱人信中的一句话,理想与现实的对垒,精神与物质的对立,带着极大的杀伤力呼啸而至。

  可有意思的是,世界欺负他,但也成全他。从中学到大学,这位天才少年得到了诸多呵护,没有高中文凭却能被免试保送之江大学、体育不及格“折中”跑山路完成毕业等故事,都说明深情厚谊在助力着他,栽培他的夏承焘等师长,为朱生豪伸出过援手的詹文浒、张荃等人,还有1953年出版过程中极力推动的两位编辑的故事,读来心里发热。人世虽苦,但有温暖。“自立者人恒立之,自助者天助之”,此言不虚。

  英雄来自日常,终会超越平常。我始终相信,中华文化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靠的是薪火相传,靠的是对文化永远年轻的爱。“精神生活能给人一种力量”,这应该成为我们的信仰。

  借朱生豪先生的一句情话结束吧: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天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