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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是光阴的极致,是太阳行至北回归线时的一次深情回眸。这一日,白昼如绸缎般被拉至最长,此后,每一寸暮色都将悄然蔓延,正如唐代权德舆所叹:“璇枢无停连,四序相错行。寄言赫曦景,今日一阴生。”夏至,是盛极而衰的隐喻,是炽烈与幽微的交界,也是古人笔下“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的哲学顿悟。
公元前7世纪,先民以土圭测影,最早确立了夏至。《恪遵宪度抄本》言:“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这一日,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的白昼被拉至极限,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凝滞。然而,物极必反,阳极阴生,夏至之后,太阳开始南行,白昼渐短,黑夜渐长,恰如《周易》所言:“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古人对夏至的敬畏,不仅源于天象,更因它与农事息息相关。夏至时,麦收已毕,新麦登场,农人祭神祀祖,以谢天赐丰收,亦祈秋日再获“秋报”。《周礼》载:“以夏日至,致地方物魈。”帝王祭地,百姓祀祖,夏至曾是举国同庆的“夏节”,宋时百官放假三日,辽代女子互赠彩扇香囊,以避暑纳凉。
“冬至饺子夏至面”,一碗新麦制成的凉面,是北国人对时令最朴素的致敬。白居易忆江南夏至筵,笔下“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吴地管弦声声,酒船交错,是舌尖上的繁华。而湘南人食夏至蛋,粤人啖荔枝,无锡晨饮麦粥、午食馄饨,皆暗合“阳极阴生”之理——暑热愈盛,饮食愈需清淡调和。夏至的饮食,亦是养生之道。《黄帝内经》云:“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夏至后,阳气外浮,阴气内伏,故宜食苦瓜、苋菜以清泄暑热,饮绿茶以静心。民间有“夏至防暑三件宝,凉席竹扇绿豆汤”之说,而“秤人”之俗,则寄托了父母对孩童“无病无灾度苦夏”的祈愿。
夏至三候,鹿角脱落,蝉始鸣唱,半夏萌生,皆是阴阳流转的见证。元稹写夏至“处处闻蝉响,须知五月中”,雷雨飞电间,虹霓乍现,恰似人生明灭。杨万里则捕捉雨后夏夜“半路蛙声迎步止,一荧松火隔篱明”,以蛙声为韵,以松火为墨,绘就一幅静谧的田园诗卷。而最耐人寻味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夏至时的天气,本就变幻莫测,民谚云“夏至东风摇,麦子水里捞”,又言“芒种火烧天,夏至雨涟涟”。天象无常,恰似人心幽微,一念晴,一念雨,一念盛极,一念凋零。
夏至,是光阴的刻度,也是生命的寓言。它提醒我们:最长的白昼后,黑夜终将蔓延;最炽热的盛夏里,秋意已悄然酝酿。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夏至的哲学,正是“物极必反”的古老智慧。今年夏至,不妨效仿古人,摇一柄蒲扇,品一盏清茶,听蝉鸣如沸,看木槿朝荣。正如苏轼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夏至之后,白昼渐短,但每一寸缩短的光阴,都藏着更深的静美。
昼晷极处,一阴初生。夏至,是结束,亦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