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春
翻看《词林纪事》,看到清朝文人王闿运在评论苏轼一首词的时候说:“此则逸思,非文人所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不够正经,文人不可以这样。
怎么不正经了?哪样了?我们来看这首《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此词的上阕讲的是花啊,燕子啊,绿水啊,柳绵啊……你可以理解为是一幅非常美的春日山水画。而王闿运说的是下阕里的内容。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在这幅美丽的春日山水画里,还有画中画:一个行人在墙外走,听到墙里面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在笑。然后,外边的这个行人心动了。心动的时候估计放慢了脚步,贪恋地听着墙里边女孩的笑声。再然后,墙里边的笑声渐渐小了,消失了。
最后这句“多情却被无情恼”,谁多情呢?行人。怎么就“恼”了呢?如果是电影画面,这里很有可能落下了一个镜头:墙外的行人也许踮起脚往墙里边望来着。他想看看拥有这么美好笑声的女孩有多漂亮,然后墙内的少女发现外面有人在偷看就跑掉了,只留下行人在那失落。
这行人便是苏轼。这就跟我们讲难为情的事情时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一样的。这首词具体是什么时候写的已经无法考证,不过大概率是在苏轼有了妻室以后。因为苏轼19岁就结婚了啊。自己有家有口的,只是某次路过,就惦记墙里边荡秋千的少女。王闿运说文人不应该这个样子。
其实,言过了。美好的春色、美妙的青春,难免令人心向往之。就在那一瞬间也许想看上一眼,或者想拉拉话也是人之常情。不遮掩自己多情的那一面,写出那一刹那的单恋,正是苏轼身上“真”的部分。然后当人家“无情”地离开了,离开就离开呗,苏轼自嘲道: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绝不是抱怨,而是笑笑,自己摸摸鼻子就走了。这里是苏轼对自己的调侃,是他比较活泼俏皮的一面。他的多情不是滥情,反而,他的深情最是至情至性。
苏轼的深情在他那首穿越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是苏轼到密州的第二年正月写的。那时候,因为不满王安石过激的变法,他主动请求离开朝廷,到地方任职。屋子很冷,夜长梦多,他梦见了自己已经故去的妻子。温柔、美貌、孝顺的王弗,是苏轼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不思量,自难忘”,这种自然的想念是最深刻的东西,深到都不太容易发现,全部化到平实的生活当中了。
“尘满面,鬓如霜”,我已经老了,这些年的困顿漂泊,让我成为一个憔悴的老人。你看我脸上的褶子,看我的白头发,老婆,我们再见面,你也认不出我了吧……
我们想念一个人,不会记得他所有的事情,再亲密的人往往都是几个美好的画面。那时、那地、那个她。16岁的王弗刚嫁到苏家,新郎大概会在妻子化妆时偷看她的美。“小轩窗,正梳妆”,阳光洒进小窗,王弗黑发如瀑,傅粉施朱,是她在苏轼心中一个美好的定格吧。
最后那句“明月夜,短松冈”,仿佛由彩色的动态场景一下变成了黑白静态的照片,一切戛然而止,让人说不出悲喜,道不出长短,陷入长久的空白……每一年她去世的时刻,在那样一个有明月的夜晚,在那个矮矮的长满了松树的山冈上,他们都会“相见”,生生世世的相见。
其实,古往今来,夫妻情感一般不太成为文学主题。很少有人在文学创作中写妻子,因为对妻子的情感不太好写,不惊艳,不花哨。但苏轼的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不仅写了夫妻间的深情,还道尽了世间无数人的哀伤与追忆,它让我们想起了曾经年轻的自己和回不去的时光,还有那个永远也无法再拥抱的故人……
我一直觉得,过于聪明、斤斤计较、自我防御的人是没有深情的。像苏轼这样总是把他最真实、最多情、最柔软的一面打开来的人,固然是容易受伤的,但也是尤其珍贵的。说到底,苏轼的好,正在于他的“真”。墙外贪看春色是真的少年心性,松冈独对寒月也是真的断肠十年……这般毫无矫饰的生命原色,在宋朝的词人中是很少见的。当然,这也正是千年后的我们爱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