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回家看老母,坐在老屋前聊到太阳西斜,然后一个人来到儿时劳作的山野。
这是一片金色的山野,像个葫芦,留着我的劳作,我的力气,我的汗,我的体温;还长着我喜欢的杂草野花。野草向我点头致意,土地向我问好——别来无恙啊!我走在这片粘稠而浓情的土地上,步履维艰。人不亲土亲啊!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一片土地,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感恩。如今,土地还在,只是地上的作物改了;道路加宽了,改道了,却依然留着老路的影子。
走到一个叫火烛坑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这里与别处不同,土更黑更粘,更富营养。地里经常会挖出一片片残破的断瓦,碰得锄头、犁钯叮当响。有人说这里曾是一个古皇宫,也有人说这里是一个古墓群。这里有我家的一块地,父亲总是把这些破瓦片收集起来堆在地头,成了一个凸起的瓦砾堆。
他一生没有走出过村庄,一辈子都在这片田野里劳作。秋收后,常常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抽完一袋烟后说,去撒点菜籽吧,或者说去翻翻地吧,然后我与他一起扛着锄头去了。农人一有闲就要扑在土地上,土地是最不厌精耕细作的。
我们在地里除草、松土、削地坎……从地的这头劳作到那一头。慢慢的我就落下了,落得很远,我还在中间,父亲已经到那一头了。大约半下午后,一股淡淡的烟味飘来,我就知道父亲在烧草木灰了。他割了地里的草,斫了土坎上的柴禾,削下土坷粒,然后堆成一个土包,像一个坟堆一样,点上火,用地火焙烧,让草木成灰。
秋冬换季的时节,山野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农人在烧草木灰,香气四溢。农人们正利用土地生产之后歇息的时间,把这些草木灰喂给它们吃,这可是最上等的农家肥啊。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你只要走在山野间,总能闻到草木灰的香。
此时,父亲独自坐在地头抽一管旱烟,目光注视着飘升的烟气,像一尊雕塑。这是人间大地上最原始的生态,每每让我想起刀耕火种的年代。我痴痴地看着,也借机歇一歇。灰堆里一会儿响起哔哔啪啪的声音,像作物拔节似的,悦耳动听。草香、野花香、泥土香、作物的香糅合在一起,随着一缕缕的紫烟在山野里四处弥散。最好看的是一些焦黄的小土块,看着油光晶亮,闻着喷喷香,边上凹凹凸凸的就像饼干的小齿一样,实实在在让人馋,真想上去咬一口。不一会,真闻到食物的香了。父亲抽完烟,敲敲烟管,收起来放回怀里,然后找一根粗柴梗往灰堆里拨弄,突然“咕噜”一下滚出一个黑乎乎亮闪闪的番薯。父亲用锄头让它在地上滚几圈,再用锄头柄敲几下,然后递给我。我意外惊喜,如获至宝,然后吃得满嘴像狗啃泥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我站在地头,腰腿酸痛。树上扑楞飞走的山斑鸠惊动了我,一抬头,撞见了西天红红的太阳,正浑身通红,无边地扩大,它在努力生产一个明天的太阳。黄昏的山野空气变稠了,慢慢有了陈年的酒味,我们迎着夕阳荷锄而归。
人靠土地养活,父亲则经常烧草木灰为土地提供营养。父亲烧的草木灰有着特殊的香味,混合的土地和烤番薯的馨香深植于我的记忆,久久不曾飘散。直到现在,偶尔看到山野地头燃起的野火我都会出神地瞩目。
那个时代,山野即便在冬天仍然温暖,仍然色彩斑斓。如今父亲就睡在这片山野里,在这片终生劳作的土地上睡得很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