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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审判

日期: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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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浙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周稀银

  这是一件半世纪前的往事,迄今仍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那时我六七岁吧,还没上学,对世界的认知恰似一张白纸。那是一个大集体挣工分的特殊时代,家家户户都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孩童而言,只要能寻得片刻玩耍的机会,便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有天傍晚,一阵嘈杂喧闹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我和小伙伴们丢掉手中的石子和毽子,撒腿朝着喧闹处飞奔而去。 

  只见二堂叔押着一位30岁上下的妇女。妇女的一只臂弯里,挎着一个装满猪草的竹篮,另一只手紧紧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二堂叔紧跟其后,时不时厉声呵斥,妇女低着头,脚步踉跄,被拽着的小男孩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母亲那慌乱的步伐……

  “这可是个偷瓜贼,一下子就被我逮住了!”二堂叔扯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向众人炫耀他的“战果”,“我本来没留意他们偷瓜,是她和伢子走到我跟前,她伢子嘴里嘟囔着‘妈妈妈妈,瓜呢瓜呢’,一下就钻进了我的耳朵。我上去一脚踢翻她的篮子,果不其然,猪草下面藏着一个大番瓜(南瓜)……”

  那时,我家河东是集体的大田,大片土地都种上了南瓜,还有用作集体养猪、养牛的饲草。二堂叔便是这片“领地”的守护者,生产队给他记工分,他便日夜看守。他家离我家不足百米,我多次目睹他与我的几个叔叔争吵,甚至大打出手,那激烈的场面,至今仍难以忘却。母亲曾说,就因二堂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生产队才让他来维持秩序。

  妇女牵着儿子,被押到了生产队那栋房子里,大人们叫它“场头棚”。很快,生产队长、副队长、小组长、记工员、保管员们纷纷赶来,二堂叔仍在滔滔不绝地向他们吹嘘自己的“战绩”。我们小孩子个头矮小,看不到里面情况,只能听见大人们议论纷纷:“这回这女的可倒大霉了,肯定得被重罚。”那声音里,既有对妇女的指责,又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冷漠。

  这名妇女是河东邻队的,来自另一个公社。奇怪的是,竟没人去通知她的家人,当晚,她和儿子便被无情地关在了那间狭小昏暗的小房子里。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着一切,无人知晓是否有人给他们娘儿俩送去一口吃食,更没人深究这样随意关押人的行为是否合法。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性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变得模糊不清。

  第二天,我又跟着大人们来到了生产队场头棚。被关押了一夜的妇女,此刻宛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头低得不能再低,那从头顶如瀑布般垂下、遮住脸庞的长发,仿佛是她最后的遮羞布,试图掩盖内心的恐惧与绝望。她偷的那个番瓜,被干部们当作铁证,紧紧“盯”着,对她的“审判”再次拉开帷幕。

  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得知,他们要求妇女回家拿5块钱作为偷瓜的罚金,若是再犯,便要十倍处罚,还要被押送到大队,甚至公社去批斗。或许被批斗的屈辱,她还能咬牙忍受,可这5块钱的罚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个拥有四五个壮劳力的家庭,一年在生产队的分红还不到100块钱,这5块钱,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陷入绝境。

  只见那妇女“扑通”一声跪地,不停地磕头赔罪:“下次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那是对生活的无奈与哀求。众人“审判”累了,日头也已升至中天,到了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队干部们才终于同意放她回去。 

  我们跟在后面,这才发现那妇女裤子后面一片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可大人们却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遮掩,仿佛她的尊严与痛苦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有人甚至恶狠狠地骂道:“偷东西就不是好东西,活该!”那冰冷的话语,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呼啸着穿过空气。 

  几天后,那个妇女喝农药自杀了,令人诧异的是,她的家人竟没有前来找二堂叔和生产队干部“算账”。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失去妈妈的小男孩,他会否因为自己的“多嘴”,无意间葬送了亲妈,而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悔恨落泪呢?

  没过两年,四十出头的二堂叔突发重病,后来确诊为肝癌。病重期间,家人去参加集体劳动,他总是半躺在门口的椅子上,见人就骂,那声音不再是往日的嚣张跋扈,而是充满了无力与愤怒。看到我们小孩子路过,他也是破口大骂,吓得我们只能远远地绕着他家走。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二堂叔,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

  不久,二堂叔离开了人世,他的生命终结在了那个特殊年代。他的离去,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注脚,让人不禁感叹命运的无常和时代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