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未承想,寓教于乐,寓反腐于戏,竟然也是古之传统。以“惩贪”为主题的参军戏,尤令人喜闻乐见。
《太平御览·乐部七》“优倡”条,引《赵书》:十六国时,后赵皇帝石勒手下有个参军叫周延,在馆陶县令任上贪污了几百匹黄绢被查。为惩戒警示,石勒让俳优在宴会上以此事为题材,经常表演,以讥讽嘲弄这名参军,“参军戏”由此传开。
参军戏之所以流行,除了题材接地气外,与情节明了、演法简单也有关系:表演时只需两名演员,二者一逗一捧,插科打诨,十分有趣。明朝成化年间的小丑戏,就颇得参军戏的艺术真谛、个中三昧。
当时,西厂大太监汪直正权势熏天。据载,每次公出,所经过的郡县所有官长一律膝行伺候,毕恭毕敬,比觐见皇帝还得加倍小心。京师曾有歌谣唱及此事:“都宪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因为稍微不顺其意,汪直就会叱问:“尔头上纱帽是谁家的?”意思是,自个儿大红人,在皇帝面前“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既然如此,谁又敢对汪直不卑躬屈膝、拍马奉迎,不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未想到,小太监中也有英雄,小丑中也有好汉,竟然敢摸老虎大屁股,敢让汪直下不了台,最终真下了台。
一天,成化帝来看戏取乐,娱情休闲。戏中,小太监阿丑就装扮成一个醉鬼,倒在路中间。有人呵斥:“快滚起来!某某大臣过来了!”阿丑根本不为所动。又有人大喊:“皇上的圣驾过来了!”仍然坚挺未动。这时,又有人喊了声:“汪直来了!”则闻声而动,“仓皇惊起”,引得成化帝立时失笑。有人就问:“为什么皇帝过来你都不避,说汪直来了你就爬起来了?”阿丑答:“世上我只认识汪直一个人,其他人?皇上?我不认识!”
这幕剧,简洁、凝练,不拖泥带水,于答问中完成了宏大叙事,见证了小丑的侠肝义胆。于观众的会心一笑、皇帝的哑然失笑中,一剑封喉,直指汪直的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百姓闻风丧胆,不寒而栗。观众都不傻,皇帝更是见微知著。
于是,成化帝笑着的脸慢慢凝滞了,悟到了小戏子的用心,从此疏远汪直。再后被东厂提督尚铭等人弹劾,贬往南京,汪直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天,皇上又来看戏。阿丑一人扮了两个角色,说起了单口相声。自个儿逗哏,自个儿捧哏。先是逗哏卖关子,吟诵“六千兵散楚歌声”,然后追问自己:“你怎么把八千唱成六千了?”于是,自抖包袱:“还有两千兵在保国公家造房。”
皇帝起初听了未信,只当戏言碎语。难道保国公朱永治家里建房敢私自调用这么多的兵丁?但恐无风不起浪,还是起了疑心,马上就派人秘查,果然如此:朱永治大兴土木,私用大量军士。这风声传到了保国公的耳朵里,于是怕了,即刻命令停工。
史家论,这样有正义感的小戏子又极有智慧,非一般人物。在笔者看来,首先是个戏剧才子。事实上,皇上不过是办家事公事天下事,累了,乏了,看看戏,开开心,养养眼,哪有多少闲功夫看你起承转合,唱念做打,啊啊咿咿,变戏法儿。要的是开门见山青,拉开序幕即见高潮。阿丑好生了得,既不穿靴戴帽,也无华丽辞藻,能在三言两语间一语中的振聋发聩,难得,很难得!
更可贵的是,艺高人胆大。阿丑更多的是侠胆、义胆,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小丑,是在做戏、表演,可表不好演砸了,不仅扳不倒汪直,可能就是自己身首异处。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虽没有武松好汉好酒力好拳脚,却有为国除奸为民除害的一身铮铮硬骨头。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与血性,舍生忘死、向死而生的决绝与担当,不能不令后人敬服。
阿丑反奸故事,出自明代笔记《琅琊漫抄》。作者文林(文徵明之父),曾官至温州知府。另有《文温州诗》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