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放
1
以前只知道吕碧城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女诗人,却不知道她是《大公报》早期的记者。读了徐铸成《报海旧闻》中的《杰出的女报人》一文,才弄清原委。
李商隐诗有“碧城十二曲阑干”之句;北宋《太平御览》载:“元(始天尊)居紫云名阙,碧霞为城。”碧城是形容仙人居住的地方。碧城也曾是秋瑾的号。秋瑾与吕碧城因女权运动相识相知相交,她被吕碧城的才华与魅力吸引,遂放弃碧城这个名号,让她独享。
《大公报》历来重视女记者,通常外界知道的是杨刚、浦熙修和彭子冈三位杰出的女记者,曾名震一时。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有关《大公报》许多著述,只有徐铸成把《大公报》早期的吕碧城等三位女记者披露于众。徐铸成在文中说:“最近读陈学昭女士的回忆录,谈到她多年任《大公报》巴黎特约记者。我记得《大公报》当时有三位女记者,除陈外,还有吕碧城和蒋逸霄,前者是驻伦敦特约记者,后者编《妇女周刊》,三位都文笔清丽,各有特点,写的通讯、文章,深为读者所喜爱。”陈学昭是著名女作家,驰名文坛,家喻户晓;蒋逸霄则是毕业于南开大学的首届女生,是《大公报》采写妇女新闻的出色外勤记者,也是一名民国时期新闻行业中的耀眼新星,此处不赘述。
除此以外,梁羽生撰著的《梁羽生妙评民国诗词》,选录了吕碧城的词两阙《满江红》《玲珑玉》;清末民初著名诗人樊樊山为《吕碧城集》题诗一首,并注释说:“吕碧城是中国第一个女编辑,聘她做编辑的那间报馆就是当年中国报坛最负盛名,而现在来说,也是历史最老的《大公报》。《大公报》创刊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阴历五月十二日。吕碧城是第二年阴历三月二十三日进报馆的,当时她不过十九岁(实际是二十岁)。(据《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日记所述)”
其实,吕碧城并不只是徐铸成所说的驻伦敦特约记者,而且跟《大公报》的渊源很深。她与创办人英敛之有很长一段时间交往,而且是他亲自把她招聘进《大公报》的。
获得这些信息后,对这位心仪已久的著名诗人也是记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异常。“啊,原来她还是我们的同行!”让我这个“末代大公报人”找到了这位离今已一百多年的“祖师奶奶”,于是怀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搜罗材料,以了解她在《大公报》的新闻生涯,一窥这位清末民初的杰出女诗人和女记者的经历全豹。
2
吕碧城(1883~1943),原名贤锡,字遁天,号碧城,晚年法号宝莲,亦有署名兰清、信芳词侣等。祖籍安徽省旌德,出生于山西太原。中国近代女词人,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之一,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开创近代教育史上女子执掌校政先例的民国奇才女。同时也是中国近代新闻史上最早的几位女性编辑、撰稿人之一。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有才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韵律,词作尤著称于世。她在家排行老三,和大姐吕惠如、二姐吕美荪号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她是民国历史上最具传奇性的女性代表人物,被赞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她与秋瑾并称为“女子双侠”;也有称她与张爱玲、萧红和石评梅为“民国四大才女”。20世纪最初一二十年间,活跃于中国文坛、政界,时人称“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吕碧城传》一书的作者程悦称:“如果说,这些同样风华绝代的小女子里面,林徽因最温柔智慧,陆小曼最妖娆风骚,张爱玲最冷艳绝情,那么,吕碧城最敏感,最决绝,最果敢,最强悍,最慈悲,人生经历最坎坷悲苦,充满惊涛骇浪。”
清末时,吕碧城任天津《大公报》撰述、编辑,后被聘任北洋女子公学堂总教习、监督,年仅21岁。其时,课余从师严复研习英文。入民国后,曾任袁世凯政府秘书等职,后辞去职务。1920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美术。后遍游欧洲各国。抗战爆发后,返居香港,任女子佛学院导师。著有《吕碧城集》《吕碧城词笺注》等。
3
她是怎么走上新闻从业道路,成为第一代《大公报》女记者的呢?
20岁时,吕碧城有意到天津探访女学,却遭到舅父的严词骂阻,她愤然离家,独自乘火车来到天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之际,无意中得知舅父署中秘书方君的夫人住在天津滨江道的《大公报》报社,便给她写了一封信,述说自己的经历和来津的种种情况,寻求援助。这封信恰巧被《大公报》总经理兼总编辑英敛之看到,英敛之对吕碧城的胆识和文采甚为赞赏,亲自前往方夫人的家中探访,并当即决定邀请她担任《大公报》见习编辑。
其实,早在1901年筹备《大公报》时,英敛之在上海遇见吕碧城的二姐吕美荪,对她的才情十分欣赏,遂结为好友。当时见到吕碧城的书信,对她过人的胆识甚为欣赏,感叹姐妹俩才华如此出众,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这样,吕碧城因祸得福,20岁出头便成为我国新闻史上第一个女编辑,并开始走上独立自主的人生之路。
至《大公报》就职后,吕碧城没有辜负英敛之的期望。
她作为中国新闻史上首位女编辑和《大公报》的早期核心撰稿人,其文章以倡导女权、批判时弊、推动社会变革为主题。如发表于1904年5月24日《敬告中国女同胞》一文,明确反对封建思想,呼吁女性争取自由与平等,强调女性应通过教育实现独立。吕碧城在文中提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观念需破除,主张女性应参与社会事务。《论提倡女学之宗旨》,强调兴办女学的重要性,认为女性教育关乎国家兴亡。她指出“女学昌,其国昌;女学衰,其国衰;女学无,终必灭之”,主张通过教育提升女性地位。又如发表于1904年5月31日的《远征赋》,提倡尚武精神,呼吁国人团结御侮,保家卫国。文中结合历史典故与现实危机,激励民众觉醒。
4
吕碧城的拿手好戏,当然是她脍炙人口的诗词。《大公报》为吕碧城提供了巨大的舞台,在完成各项采访任务后,还发表了许多诗词。
她写的一阙《满江红·感怀》,英敛之阅后次日便发表在《大公报》上,并借夫人淑仲的名号“洁清女史”附跋于后,褒奖有加,称赞说:“对客挥毫,极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她最红的一首《长相思》,以叠字手法描绘江南秋色,将自然景色与离愁别绪交织,令人赞叹不已:“枫叶红,柿叶红,红尽江南树几丛,离泪小染浓。”
吕碧城的诗词金句妙语,俯拾皆是。1908年慈禧去世后,吕碧城在《大公报》发表《百字令》炮轰慈禧。此词痛斥慈禧执政期间丧权辱国,甚至直言其死后犹如无颜面对历史的吕后、武则天。此文因大胆批判当权者而轰动一时,导致吕碧城一度避走欧美。
吕碧城与秋瑾相交甚深。秋瑾从日本回国后创办的《中国女报》,吕碧城为其撰写《发刊词》;第二期又写了《女子宜急结团体论》。秋瑾被捕牺牲后,吕碧城用英语写了一篇《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纽约、芝加哥等地报纸上,并撰一阙《蝶恋花》凭吊秋瑾:“寒食东风郊外路。漠漠平原,触目成凄苦。日暮荒鸱啼古树,断桥人静昏昏雨。遥望深邱埋玉处。烟草迷离,为赋招魂句。人去纸钱灰自舞,饥鸟共踏孤坟语。”凄婉动人,哀痛难抑。
吕碧城的文章以犀利的文风、进步的思想和文学才华著称,不仅奠定了《大公报》在清末民初舆论界的地位,也推动了中国近代女权运动的发展。她的作品兼具文学性与社会批判性,至今仍被视为女性觉醒与新闻史研究的重要文献。她曾撰写多篇杂文与评论,涉及社会改革、女子教育实践、反对缠足等议题;多次撰文呼吁废除旧俗,提倡新式女子教育,强调德、智、体全面发展。
吕碧城曾赴美留学,并任上海《时报》特约记者,她将自己在美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成文章发回中国,为国人提供了了解世界的窗口,也进一步丰富了她的新闻报道内容。
吕碧城的新闻生涯虽然时间不长,但她以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洞察力,为当时的中国社会带来了新的思想和观念,对中国新闻史和女权运动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5
创刊于1902年的《大公报》,曾培育出张季鸾、王芸生、范长江、萧乾、徐铸成、查良镛、谭文瑞、朱启平、刘克林等新闻名家。然而,在上世纪“文革”的灾难中,它却被当作“四旧”而砸烂。现在的香港《大公报》,因在境外而幸运地被保存下来,直到今天。
笔者从1962年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被分配到这家报社起,历经了它的兴盛奋进、列于首都大报之林的日子,直到哀怨萧索、大厦倾倒的“末日”过程。成员被赶到干校、下放农村,然后被分配到五花八门的地方,简直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我当时还算幸运,在“文革”行将结束之时,被家乡的《浙江日报》接纳,一直工作到退休。
直至改革开放,大公“余魂”又慢慢复活。新创办的《中国财贸报》陆续召回原《大公报》人员,接续了他们断绝多年的新闻生涯。再以后,《中国财贸报》又停刊,《经济日报》诞生,他们也随之进入这家报纸重操旧业,其中不少人成为报社的骨干,担任了副总编辑或部主任等重要职务。不论怎样分分合合,但大公之魂仍然不死。当它创刊一百周年时,京港两地还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江泽民等一批政要还题词纪念。作为首部报人抗战题材的6集大型纪录片《一份报纸的抗战》,2016年5月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以1931年至1945年《大公报》参与、推动、见证的中国抗战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重大事件为线索,讲述了新闻界和文化界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的特殊贡献和担当。现今的大公报人都垂垂老矣,最年长的已达百岁高龄,但仍有一个“大公余魂”群,活跃在互联网上。
《大公报》与吕碧城的故事俱往矣!然而,大公精神不死,魂兮归来!她像一面镜子,不仅映照出这张报纸艰难困苦的足迹,也展现出祖国一百多年复杂曲折的历程,似一口深井屹立于不倒,顽强生存了一个多世纪,有挖掘不尽的历史翻滚沉浮,诉说不尽新闻人的喜怒哀乐。以上对吕碧城的述说,“陌上花开君子香,最奇不过吕碧城”,只是这张报纸历史行程中的一个小小碎片,也许只是一滴水,借此缅怀前贤,寄托馨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