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静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深冬,江西上饶,天寒地冻,苍穹茫茫。辛弃疾刚刚送别好友陈亮,站在居所的窗口,远眺白雪覆盖下的鹅湖山,却没了往日的闲情,连酷爱的美酒也失去了香醇。想起过去这十天的美好光景,与陈亮一起在鹅湖散步、在瓢泉边取水煮茶、在窗下把酒对饮,如今好友离去,心中却满是惆怅和不舍,懊悔当时为什么不坚持送他一程,至少还能再细聊一段,说不定兴致所至还能在途中小驻,又多个秉烛夜谈极论世事的良夜。
想到此处,辛弃疾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上马追赶。想到还有机会与友人重聚,沿路的冷冽寒风都不能浇灭内心沸腾的喜悦。追至鹭鹚林,积雪越来越厚,道路越来越险阻,无奈停步,投宿于泉湖吴氏四望楼。当夜,追友不得的沮丧还未消解,偏又不知哪里悲笛声起,更衬得冬夜黑得凄凉。辛弃疾在辗转难眠中赋词一首,以解心怀:“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800多年后,当我读到这首词,不由心潮澎湃,仿佛看见了当年辛弃疾雪夜追友的场景,像极了我们年少时曾经拥有过的坚贞友情和真挚情义。年少时,与一个才相识几天的友人相谈甚欢,友人离去后心里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夜半伏案写信,鸿雁飞寄。
辛弃疾和陈亮都是南宋的主战派,主张北伐收复被金国占领的失地,但都一直被朝廷排挤、被主和派打压。辛弃疾行伍出身,是经过战火洗礼的英雄,20岁千里奔袭孤身捉叛贼,二十载官场斗智斗勇,他有智谋有侠胆有勇气,却常被排除在决策层外,沉浮官场,虽晚年也曾被启用两次,但闲居却有近20年,呕心沥血写就的《美芹十论》等策论也被朝廷无视而理想落空。满腔热血,报国无门,失路英雄的郁积之心只能融在“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愤懑中,化解在“静扫瓢泉竹树阴,且恁随缘过”的自嘲中。这个时候,辛弃疾遇见了陈亮。陈亮的一生更是悲惨,脾气还又硬又怪,因上疏主张北伐被人陷害,下了大理寺狱,出狱后还不放弃,继续给皇帝上书提建议,到处联络仁人义士北上抗金。辛弃疾与陈亮的相遇,就像暗夜里独行者与独行者的相遇。在辛弃疾的心目中,陈亮风流儒雅,“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他把陈亮比作陶渊明和诸葛亮再世,满腹经纶,铁骨铮铮,又有光复汉室的功业可期。这是极高的评价,辛弃疾向来以气节自负、以功名自许,若不是他认可的英雄,不是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不可能得到他如此热烈的赞许的。何况,陶渊明和诸葛亮又是他平生最崇拜的偶像。这有名的鹅湖之会,想必是畅快淋漓、快意千里,就像艰难时世中的两粒火种,一经碰撞便迸出耀眼光芒,穿越时空直至后世,成为后人心中的传奇。
鹅湖之会,原本还有个主角是朱熹,只是朱熹失约了。他们三人都有着相同的爱国情怀,但据说朱熹不喜论战,故而未赴陈亮的邀约。我只能想象,辛弃疾看到陈亮落寞而去的背影,似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壮志难酬、知音难觅,心中自然生出怜惜和关切,才不顾身体有恙冒着风雪去追赶,愿以友情继续相互抚慰。
年少时热爱辛弃疾的词,是因为英雄人写就英雄词,豪放婉约兼而有之,爱他词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也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百转千回。待到如今也到了天命之年,才知道英雄男儿逞一时之勇容易,要持有一辈子的风骨却很难。辛弃疾却是这样本色不改的盖世英雄,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无论经历过几番浮沉,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梦想和对自我的期许,也不在意官场对他的排挤,他心中一直装着国家、大义,但凡国家需要,总是义不容辞挺身而出。所以当他与陈亮相遇,两个相似的人,两个永不改初衷和志向的壮烈男儿,在雪夜高歌痛饮,彼此都知晓对方心里的痛楚和豪情,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啊!西窗月,辉映出两颗冰雪一般澄澈的心。
只是没想到此次一别便是永别,六年后,陈亮去世。辛弃疾闻及噩耗,“涕不能已”,赋《祭陈同甫文》曰:“而今而后,欲与同甫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从此,再没有那个知我懂我与我唱和的人了,再没有谁值得我思念追寻了。我也只能对着山说说话,“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喝醉了酒,也只能与树撒撒气,“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从此,关河路绝,盘空硬语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