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磊
把山中老家的房子,重盖了一下。辛丑岁末,新房既成,是呀,也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像东坡先生的雪堂、伯虎才子的桃花庵、赵朴老的无尽意斋。
夜读旧县志,明嘉靖年间,诸暨进士翁溥来做县令。城外龙山有亭,有人请名,翁县令写有《笑山亭记》:“笑山者,笑于山也。夫人乐,然后笑于山者,寄乐也。”何妨也取这个典故,就叫笑山房吧。也多想,时常,那么会心一笑、开怀一笑、噗嗤一笑,于这山中。可惜,不能像村中那个有些傻气之人,成天呵呵地笑着。你还真莫笑他、瞧不起他,我们这些看似聪明的一生,未必如他活得快乐、自在、纯净。
也笑山,笑山长得憨头憨脑、五大三粗,不似黄山、桂林山险峻、妩媚。山也在笑我,笑我长得也不咋样,驼背躬腰,未老先白了头。山心中不服呢,在早晨,在雨后,穿一身云雾的衣裳,故意显摆于我。是哦,人要衣装,山要云雾装,那山也显出几多俊俏、多姿,是真好看。我又笑山,笑山太小气了,在平时,把那些云雾遮遮掩掩、掩掩遮遮,藏于深山中,生怕我们多看上一眼。我只要你拿出一片,也可以把我们的屋场、把我家装扮一下;我只要你扯下一小角,也够我做一件衣裳,还能再缝几顶帽子。冬天,夜来下一场小雪,明天早晨开门,我要笑山也像我一样白头了。山对我笑,却不语。你看,山虽白头,却为何越发显出几分秀气和巍峨,哪似我老气横秋?我笑山,山笑我,不过我们常开些玩笑,我怎么可能去嘲笑山呢?敬山、爱山,相看两不厌,只有门前山。
笑门前河,像我一样,似乎混得一年不如一年。记得儿时,河坝整齐,河水丰沛,白鹭成群,石缝中可摸到鱼,二三寸长。而今河坝坍塌,河床杂草过膝,一线水流,从杂草中流过,也不见鱼虾。笑一只白鹭,在河中孤影瘦身,把头钻进草中,把屁股撅得高高,不知能否找得一点吃的?我想,如果现在把这只白鹭评为贫困户、低保户,我们全组人都没意见。
笑小风不识字,还坐在我的书桌前,翻看《唐宋词选讲》。这个小子太调皮了,推门,掀窗帘,扯下挂在墙上的草帽。我的那顶草帽,不知如何得罪了风,被它看不惯。我戴着草帽出门,老是被风吹落在地,甚至还不解气,吹得草帽滚出好远,吹到烂泥巴田里去。是不是要把它俩找在一起,化解一下那个矛盾?而在热天,回到家里,端把椅子坐在门口,那小风就知我意似的,不知从何处吹了过来,送来一阵阵清凉,好不快活、舒服,叫我如何不去宠它、纵容它?
笑小院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总是沉浸在唐诗宋词里,不能自拔。想想,我不在家的日子,风又飘飘给谁看?雨又潇潇给谁听?好久不回老家了,我也在想何日归家洗客袍,我也在叹流光容易把人抛,我那件又重又脏的客袍,怕是我老妈也洗不动了!
笑天上月亮,过于多情多礼了,照我出门,又照我归来,还要把我照进梦乡。这种过于多情多礼,也让人不自在、受不了呀。笑麻雀的老妈,养了那么一堆儿女,天天都在吵架。有时候还打架,真是往死里打呢。今天一早,居然跑到我家门前树上,把我吵醒,搅我一场好梦。你们要吵架我管不着,但请你们不要到我家来吵,最好回到你们的窝,关起窝门吵。
笑某人,自己不会打牌,却天天去看人打牌,不知他乐在何处?笑某人,没事就去找人打牌,坐在牌桌上就是一条活龙,下了牌桌就成了条死蛇。采茶时节,笑我的老妈,天天去摘茶叶,比县长还要忙碌。摘了一天茶叶,傍晚卖给茶贩子,换的都是现钱,虽然钱不多,但成就感一定很大,只是不知自己已入耄年。笑在上海师大教书的乡友戴教授,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这样也好吃,那样也好玩。饭店里,烧几个电炉火锅,却叹不是从前的泥巴炉子耳子锅,如俗话云:“不想朝中当驸马,只要炉中焅焅声。”笑戴教授住了一晚就要回去,夜听炉中焅焅声,朝又要去当驸马。下次请戴教授到我笑山房吃餐饭,我不剁肉,也不买鱼,我就让我妹炒几缕家乡清风,煮一锅家乡月色。
当然,笑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笑自己附庸风雅;笑自己漏船载酒 ;笑自己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笑自己听风听雨,兴味萧然似野僧;笑自己准备了一个很大的画桌,却从来没有学着画一笔画;笑自己从网上买得许多好花,然后把它们一棵一棵养死;笑自己衣裳扣错、裤链忘拉,还去开了一个会,人五人六讲了话;笑自己明知有雨,就是懒得带伞,回家淋成了个落汤鸡,结果感冒了,发烧了。一蓑烟雨任平生,咳,莫听东坡大人鬼扯!
都说:笑一笑,十年少。我愿百笑、千笑、万笑,如果能把我头上白发笑黑,如果能把我老妈笑回年轻,如果能把河中笑出满河鱼虾,如果能把那一只白鹭笑成一大群,或飞或栖,在一片碧绿的田畈,像一些白梅花随风谢落,又像镜头倒放,随风重回到枝头含苞欲放……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