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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9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联谊报

永嘉麦饼

日期: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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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4版:说吧       上一篇    下一篇

  ■钱国丹

  有朋自永嘉来,总会给我捎只永嘉麦饼;这次我们到了永嘉作客,东道主宴请我们时,上的那道点心也是永嘉麦饼。

  我对永嘉麦饼情有独钟。我到这个人世上来,除了母亲的奶水,吃的第一口食物就是永嘉麦饼。那是抗日战争的最后关头,家乡沦陷,襁褓中的我被一根布带缚在母亲背上,翻山越岭辗转了三天两夜,到永嘉山里去避难。当时我的外公、大舅,都在永嘉的济时中学教书。

  不少老师租住在渠口的叶会通先生家。那是幢坐北朝南的宽大农舍,一条米把宽的小溪哗啦啦地从门前流过。跨越小溪的是一座微型拱桥,桥下有狭窄的石级,母亲就是在这美丽的拱桥下、石级上给我洗尿布和小衣裤的。

  屋后就是大山,杂花生树,林木葱茏,更兼柴草遍地,老师们只要肯拿把柴刀出去,半个钟头就可砍下一担好柴来。这一切,婴儿时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渐长渐大的我是从外公外婆和父母口中,才复读到那段历史的。

  永嘉是山区,种不了水稻,只种少许小麦和大量的番薯,所以当时的一日三餐倒有两餐半吃的是番薯丝,麦饼当然是上上好的食物了。

  那是种朴实无华的麦饼,皮上无油,随便装个布袋就可以带走。个儿极大,一斤面粉才做两个,甚至有一斤做一个的。馅儿有咸菜鸡蛋的、有霉干菜肥肉的,抗战期间肉蛋紧张,有的就光馅咸菜或霉干菜,再加点葱,也很香。

  “这麦饼非常好吃!”我走访了老屋老房东,93岁高龄的会通叔对我说,“就是馅点萝卜丝、芥菜叶都很好吃。”他那郑重的口气,既有对麦饼的由衷赞叹,也有他对亡妻的深深怀念。

  我妈曾说过,会通婶子是个能人,她做的麦饼比别家的更好看更好吃。做麦饼的工艺大约如此:揉匀面团,再把面团捏成碗状,然后放进生的菜、肉;团拢,压一下,用擀面杖擀平,然后把这块面团夹在两个手掌心里甩。妈双手合十,掌心骤张骤合,做挟持麦饼上下甩动状;我仿佛看到,麦饼在这种甩动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薄,馅儿也就匀匀地“射”到了麦饼的边缘。人们吃饼时,第一口就能咬到香喷喷的馅,不像别处的一些包子、馅饼,都吃了半天了,离馅儿还有十万八千里。

  贴麦饼的是直径一尺四寸的铁镬,下面是大大的灶孔。做好的麦饼在镬里烙着,待一边的皮儿稍硬,翻个身再烙,如此三次,外皮微黄坚挺了,可里面的馅儿还没熟透,这时把它出镬,然后放进黑洞洞的灶孔里去,倚在灶孔内壁上,慢慢烘烤。

  “用明火烤啊?那岂不是要把麦饼烤糊了、烤焦了?”我问。

  “烧得麦饼火,做得大媳妇。”老房东微笑着说,“烧麦饼火可得要大本事哟。那柴火要烧在灶孔的中间、铁镬的肚脐下,那火要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上能把镬里的麦饼烙好,下能把倚在灶洞内壁的麦饼烤熟烤透。”会通叔一脸细密的皱纹,掩盖着淡淡的忧伤。会通叔一生坎坎坷坷,而会通婶无怨无悔,学啥像啥。才小学文化程度的她,居然谋上个小学教师的职务。她一手拉扯大七个孩子,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却被高血压夺走了生命。

  此刻,我好像看到那温柔的灶火,看到了会通婶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慈祥的脸。

  永嘉人常说,随便抓一把永嘉的柴草,其中就有三味中药,而永嘉的灶孔则是集百草之精华,烤出的麦饼除了美味,还有特殊的药效。当年,也许是流离失所受到惊吓,也许是营养匮乏,妈的奶水总不够我吃,会通婶就把她家的麦饼掰碎,用开水泡软了,泡成糊状,一勺一勺地喂我。都说是得力于这种麦饼,出生才九个月的我,已经能在房东的院子里蹒跚学步了;而未满一周岁,我就将对门一张大人躺的摇椅摇了个底朝天,把自己扣在椅下。闻声跑出屋来的大人们只听到我的嚎啕大哭,一时却找不到我的影子。

  当年的济时中学,是由一帮从沦陷区来的爱国知识分子办的。而这个战时学校,又把一批批年轻学生送上革命征途,我的三舅也在其中。三舅背着一叠永嘉麦饼,辗转在浙、闽、赣的高山峻岭上,和敌人迂回游击。

  少年的我曾去过福州,时任福建工业厅厅长的三舅对我说,永嘉麦饼烤得透,烤得干燥,背在身上十天半月都不坏。这麦饼又当粮食又当菜,就着溪水吃了,不但不拉肚子,还特别长精神,打起仗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现代人生活条件好,嘴巴也越吃越刁,许多传统食品都被淘汰了,唯永嘉麦饼长盛不衰。我看到永嘉街头长龙般排队买麦饼的盛况,也看到高速公路服务区里的“永嘉麦饼”招牌。为什么它能千年不衰?是因为它的肥而不腻香甜可口?还是因为它的特殊药效?这就该问问吃过这饼的读者诸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