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江龙
喜欢看彩排。在某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我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的阴影里，看舞台上的演员们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道具师擦拭着即将碎裂的玻璃杯道具，灯光师调试着最后一束追光的角度，导演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当主演在第三次试演时仍被移动布景绊倒，当配角在关键时刻突然忘词，当交响乐团首席的小提琴突然断弦——这些本该被完美演出遮掩的失误，却在彩排时刻绽放出奇异的生命力。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些被修正的差错，那些被遮掩的瑕疵，正是生命最真实的褶皱。
在人生的剧场里，我们每一个角色都渴望拥有彩排的特权。多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当我攥着自制的捕鸟笼溜出教室，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去，画眉鸟的啁啾在露水浸润的竹林间回荡，弹弓射出的石子惊起一片翠色的涟漪。若时光倒转，我会看见那个蹲在灌木丛中的少年，校服口袋里揣着没做完的英语习题，发梢沾着苍耳的种子，或许应该留在教室跟着老师诵读英语，多年后也不必在异国街头因语言隔阂而手足无措。那些被鸟鸣偷走的晨读时光，终将成为简历上永恒的留白。
曾经下海经商的决定，像场精心设计的错位喜剧。在南方潮湿的仓库里，我数着发霉的库存单度过了30岁的生日，计算器上的数字在赝品潮鞋和过期化妆品间来回跳动。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当催债电话第N次响起，我终于承认自己永远学不会商人的狡黠。那些在应酬酒局强咽的苦涩，在合同陷阱里跌碎的尊严，本可以化作书斋里的墨香——如果当年能听见内心真正的呼唤。
办公室里那场激烈的晋升之争，如今想来恍若默剧。我仍记得老科长颤抖着摔碎紫砂壶，茶水在地毯上洇出深褐色的地图。为争夺晋升名额，我们像斗兽场里的困兽互相撕咬，却在多年后发现，当年的赢家如今困在抑郁症诊疗所。那些被利刃划破的同事情谊，那些在算计中流失的赤子之心，本可用宽容酿成岁月的醇酒。
20年前，父亲病榻前的最后时光，成了永远无法重拍的镜头残片。化疗室苍白的灯光下，他总说想吃我小时候熬糊的地瓜粥，而我总在电话里说明天就回。直到监护仪的波纹拉成直线，才发现抽屉里藏着父亲一生的积攒，存折上的数字精确到个位数。那些被推脱的周末，被延迟的承诺，在殡仪馆冰冷的水泥台上凝结成永不融化的冰晶。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彩排啊，然而生命剧场从不提供返场票。暮色中的剧场亮起入场灯光，观众席开始骚动。舞台监督撕下彩排记录表，道具师收起备用器材。我知道，当大幕真正拉开时，所有失误都将成为独一无二的即兴演出。我起身拍落衣褶里的时光碎屑，听见检票口的喧嚣渐渐清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正在演绎着无法复制却足够精彩的人生正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