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若
周末去郊区踏青,春天已经茁壮了。
麦苗正在疯长,仿佛能听见拔节的声音。风来麦糜,风走麦起,整个麦田便如绿波了。我站在麦涛里,往事如花随水,从岁月的旷野里,沿着看不见的河流,慢慢漂来。
我认识所有的麦,我能唤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唤出我童年伙伴的乳名。我的耳边,响着母亲的声音:“这是小麦,这是大麦,呶,那是燕麦。”母亲的声音是那么甜润,年轻的母亲,被田野里所有的风喜欢,它们来来去去都拂动着她鬓角的碎发。母亲随手一撩的样子,看痴了我。
如今,我独自一人站在田野里,风也认出了我,它们温柔地拂我的鬓发,它们小心翼翼的样子,越是让我想起“彼黍离离”,感慨如麦海一般涌起。那时候,我分不清大麦、小麦和燕麦,它们的苗几乎一样。母亲告诉我,小麦苗颜色是墨绿色,大麦苗淡一些,略有点黄绿,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知道,那是它们特有的颜色,贫瘠的岁月里,它们曾疗过我的饥肠。间苗时,母亲会割下绿油油的大麦苗做汤。先把麦苗裹上面糊,油煎如饼状,煸葱姜,香味蓊勃时加水,待至水沸,加麦苗饼子,看其载浮载沉几番,关火,便可吃了。那时候称这种做法为“烘着吃”。汤有浓浓的麦苗清香,充满春天的味道。我迷恋那种味道,我知道,麦苗汤吃完,青黄就要接上了。
麦苗抽穗后,大麦和小麦就容易分辨了。大麦穗较小麦为长,麦芒也更长,且更直,予人拒之千里之感。小麦的麦芒是弯曲的,喜欢低眉垂首,像婉约含羞的少女。麦壳也不同。小麦的壳也是弯曲的,大麦的壳则又直又狭又长。不久后它们开始灌浆了,区别更加明显起来。小麦的麦粒是圆滚滚胖乎乎的,大麦的麦粒细长,微型纺锤形。一到五月,掐一头小麦的麦穗,用手一搓,麦仁就脱壳了,嚼一下甜丝丝的。大麦则很难脱壳,加上麦芒又硬又长,很是扎手,我们都不去搓它。
小麦被磨成面粉后,它就立即丰富起来,便能化作各式各样的美食,母亲的表情也因此生动起来。劲道的面条和质朴的馒头,是最常见的两种,也是母亲最拿手的魔术。记忆中,每到黄昏,炊烟便将村庄温柔地罩起来,刚蒸好的馒头,喷薄的麦香混在炊烟里,让村庄变得宁静起来。
在这弥漫一片的香气里,有母亲贡献的一份,我总偏执地认为,母亲蒸出来的是最好闻的。我曾问过母亲,她怎么会那么多面食?她说:因为你们喜欢啊。这算回答吗?她会做饺子,各种馅料的:韭菜,韭菜鸡蛋,荠菜,马兰头,豆腐,粉丝,等等等等。她会做各种馅料的馄饨,会做各种馅料的包子,会做花卷,会做油条、煎饼、烙饼、馅饼、锅盔,等等等等。她怎么就会了呢?她嫁过来前,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宠溺地看着我,说:你也有什么都会的一天。现在,身为人母,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发现了几垄大麦,淡淡黄黄的一片,麦苗汤的味道浮上心头。我曾问过母亲,既然小麦用得多,为什么还要种大麦呢?母亲笑了,说:各有各的用,各有各的爱呀,就像我爱你,而别的母亲爱她自己的孩子。母亲的比喻一下子让我明白了。现在,我站在麦垄上,不由轻笑出来。大麦能酿啤酒,能做大麦茶,能做炒面,那是小麦代替不了的。
风过,麦浪起伏,我没有找到燕麦。它们已经离开了吗,就像很多搬离故乡的小伙伴?母亲教我辨识过它们。没吐穗时,它的茎叶几乎和小麦一样,长大后,它就藏不住了,可以长到1米2。它很难被清除,抽穗比小麦早,小麦能收割时,它的种子早已被风摇落在田里了,第二年春天,它们又藏身在麦苗里,岁岁年年。
野燕麦大多被拔了喂牲口,而燕麦地里,小麦大麦就成了要被清除的异类。燕麦有药用价值,收敛止血,固表止汗,主治吐血、便血、血崩、自汗、盗汗。命运之诡谲,令人唏嘘。
女儿说,她想吃凉拌马兰头了。我说,这个必须有。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成为一个“会”很多的女人。我忽然想起麦子,麦面,手的万能岂不正是来自于麦面随物赋形的万能吗?麦面岂不正像母亲吗?母亲岂不似是那养育了人类生命和灵魂的麦子吗?如果生命可以轮回,母亲一定在这万千的麦子里。我对着这茫茫的麦田,犹如对着苍茫的人海,轻轻唤了一声“妈妈”,麦浪翻涌,似有一株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