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世间几乎人人都能“处贵”。所谓“处贵”,就是置身于优越环境,地位高,声望隆,说话有人听,做事有人跟,能过享受型的物质生活。一般人不太能从容“处穷”。“处穷”,即身陷困窘,职位低,身份卑,号召力弱,利益被人漠视。遇了它,不少人总是唉声叹气、自暴自弃。
不过,生活中确实有可敬的逆行者。
苏轼被流放时,曾在梧州、藤州之间碰到弟弟苏辙。路旁有卖汤饼的,两人便一起买来吃,这些汤饼味道很差,几乎无法下嘴。苏辙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唉声叹气,苏轼却吃得干干净净,没剩下半点。吃完,他不慌不忙地对弟弟说:“你难道想慢慢咀嚼吗?”说完大笑而起。
这是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的一则故事,从中可以看到苏轼是能“处穷”的。那时,苏轼是曾当过数地知州的官员,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厅局级干部,应该不至于吃这种饮食。然而,际遇变了,他的心态也能跟着调整,这便是可贵之处。
除了处物质之穷,亦能处境遇之穷。苏轼曾经流放黄州,说到这段岁月,许多人会想起一篇《承天寺夜游》的散文,此文很短:“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到黄州时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政敌甚至想置他于死地,如果不是王安石等人抛却政治异见替他说话,不是宋代有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的祖宗之法,苏轼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大地山川了。然而,就算是生命被残酷的现实击刺得百孔千疮,苏轼的内心依然住着本性的天真与浪漫。为了美好的月色不睡觉,而要走一段路去寻朋友欣赏,也只有苏轼才能做出来。这种乐处境遇之穷的心态也同样体现在苏轼贬放惠州的日子。尽管当年的惠州是瘴疠之地,苏轼也总能寻找到平凡生活的快乐。他对惠州的荔枝情有独钟,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赞美:“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本是流放,因为经常有荔枝吃,他老人家居然“不辞”了,其内心的达观不是那些世俗的小心脏可以想象的。
一个人能不能从容“处穷”,第一得看他享受欲强不强。目无大志,只追求物质舒适和感官刺激,一旦处于人生困境,便会觉得大难临头,吃不好,睡不香,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内心怀有高远的目标,不在乎即时的享乐,遭遇人生的挫折,会千方百计开解自己,忍耐、等待。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大丈夫不明白“伸”的快意,而是他们懂得人生之途不会一帆风顺,许多时候,“伸”必须以一定程度的“屈”为代价。
从容“处穷”不是目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通过它锤炼意志、涵养眼光、塑造心灵、造福社会。一个人一辈子只是随遇而安,毫无作为,他再能从容“处穷”,也没什么可称道的。真正优秀的人必须像苏轼一样即使处于难以忍受的“穷”境,也要为日后的可能不“穷”作准备。苏轼在黄州救助弃婴,在惠州监造桥梁、推广秧马、水碓,无一不体现他作为一个杰出士人的入世精神。正是这种入世精神,使我们对他的从容“处穷”永远深怀敬意。
能否从容“处穷”,反映了一个人是否达观;以怎样的方式“处穷”,则折射了一个人是否拥有足够的智慧。